乾隆五年
呂文廣書房的自鳴鍾敲響了十二下,太陽已經從東邊移至頭頂正上方,雲朵懶散地推積著各種形狀,樹葉也因為晌午的炙熱軟趴趴地吐著熱氣,沒有風和人氣的花園活脫一張失了色的壁畫。
後花園的假山上早沒有孩子嬉鬧玩耍了,靜靜地隻剩下岩石的剪影,偶爾,若隱若現一個小小的身影,七歲的小呂婷在假山後麵蹲著,手裏拿著一大長串含羞草,一副認真地不容打擾的神情,小手緊捏葉子中間的枝幹從下往上用力一拔,枝幹左右兩邊的小葉子隨著手指撥動,一片片,零零落落,撒落在地,手指的摩擦,因為枝幹上的凹凸刺口有了小小的刺痛,可是小呂婷朝著雙指輕輕一吹,繼續重複著玩弄著剩下的葉子,仿佛等到一根枝頭拔得光禿禿了,心裏才得到痛暢。
呂婷的父親是朝中一品大官刑部尚書呂文廣,家中一妻二妾,二子三女,論家世論姿色,小呂婷的額娘品如都不是最出眾的,也是最不得寵的妾侍,從懂事起,呂婷就記得,自己和母親飽受著其他二房人的白眼和嘲諷欺辱。
庶不如嫡,女不如子,呂婷也是呂文廣眾多子女當中,最被忽視的一個。
但小呂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孤傲氣質,是呂文廣其他子女都不曾擁有的秉性,她像一朵盛開的蘭花,芝蘭生於深穀,不以無人而不芳,她那雙不畏懼人的眼睛盯著人的時候會讓人肅然感到害怕。
所以,即使母女二人再不受丈夫的寵愛,正室嚴氏依然從心底裏厭惡和提防這對母女。
“二小姐,二小姐,你在哪裏啊?”品如的陪嫁丫鬟珝姍從遠至近一路小跑,四處呼喊著自己的小主子,小主子在她的眼皮底下已經失蹤一個多時辰了。
呂婷耳朵靈敏,早就聽到珝姍的呼叫,卻沒有理睬,等珝姍的叫喚聲朝著另一個方向傳去,越來越遠,這才從假山後麵跳了出來,“珝姍姑姑,我在這裏?”邊說邊低著頭,繼續玩弄著手上剩餘的含羞草。
珝姍上氣不接下氣,再一路小跑回來,一把拽緊呂婷的小手,急道:“我的小姐,你到哪裏去了,二夫人找你半天呢?”
聽到母親,呂婷神經一緊,這才扔掉了手上已經拔幹淨的枯樹枝條,鼻翼翕張,吐出憋在胸口許久的一口氣,“哦,那我們回去吧。”
珝姍也呼出一口氣,牽起呂婷的小手,沒走幾步,停了下來,半弓著身子,從腰間抽出絲帕擦拭著小主子額頭上的汗,“你瞧你,頭發也濕了,你額娘一定又要說你了”,擦著擦著,呂婷驟然用手擋去了珝姍遮住自己視線的手。
珝姍順著呂婷的定眼的方向望去,隻見一大群人從正門徐徐走了進來,慢慢朝她們的方向移動,珝姍心中一怵,趕緊屈膝福禮,“奴婢見過大夫人,三夫人,少峰少爺,少凱少爺,嬌小姐,嫣小姐。”
“你看你看,呂婷你看,太後,皇後娘娘給了我們很多的賞賜,哈哈哈,你沒有,你沒有。”和呂婷同歲的呂嫣是大夫人的女兒,手裏拎著一塊綠得通透的翡翠玉環在呂婷麵前蕩來蕩去,搖頭晃腦故意顯擺。
呂文廣很得皇上的器重,為了拉攏這些重臣,太後和皇後都會對那些重臣的家眷格外多的賞賜。
呂婷盯著呂嫣手上拎著的玉佩,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羨慕嗎?
小小的呂婷從來羨慕的就不是這些東西。
“啞了還是死了娘了,見到人難道一點規矩也不懂嗎?你額娘怎麼教你的?”大夫人嚴氏一看到呂婷的那副超脫於年齡,毫不屈服的樣子就有氣,盛氣淩人地嗬斥著眼前這個身高還不及自己胸間的孩子。
珝姍額間開始沁出汗水,一邊不忘輕輕拽著小主子袖子下擺,呂婷瞪大了眼睛怒視著嚴氏,捏緊了雙拳,雙唇抿了抿死死扣住,口中絲毫未語。
“姐姐,還好,這次沒有帶她一起進宮,虧他額娘還求了老爺半天,要是給別人家福晉夫人看見了,知道這是呂府的小姐,這麼沒有規矩,還不讓人笑掉大牙,簡直和她娘一樣丟臉,上不了台麵。”三夫人客氏做任何事一直依附嚴氏,和大夫人一個鼻孔出氣。
呂婷上齒咬著下嘴唇,瞪著大眼睛看著兩人,死死站在那就是不出聲,男孩子好動,兩位少爺早就一溜煙跑開玩去了,那雙盯人的眼睛,連眨都不眨一下,大夫人被呂婷看得心發慌起來,拉著女兒的手:“瞧著,這就是沒有教養的樣板,你們兩個,千萬不要跟著學,也不要和她一起玩,什麼娘出什麼女兒,真是一點都沒有錯,我們走。”
嚴氏近了一步,見呂婷依舊不讓路,本想推開她,卻莫名不敢再和她的眼睛對視,拉著女兒的手繞開了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呂嫣對呂婷做了一個鬼臉,客氏故意對她蔑視地一笑,等著一行人都走遠了,呂婷依然站在那瞪著大眼睛一動不動,珝姍已經嚇得直哆嗦,想是今天大夫人心情好,才這麼容易放了小主子,連忙單膝蹲在地上,拉著呂婷的雙手,讓她麵向自己哀求道:“二小姐,二夫人不是一直千叮囑萬關照過,見到大夫人他們要行禮節,說好話,行事乖巧,小姐你這次又得罪了大夫人,受苦的可是你額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