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這幾個村的女人有人倡議,逢集就把自己的頭發捐出來。
捐出來幹嘛?
噢,她們打電話讓人來收,換錢買黑板。
買黑板?
噢,鄉裏學校的黑板是水泥抹的,墨汁老是掉色。她們要買玻璃鋼黑板,高級的。已經買來兩個了,一會兒我帶你看去。
這是一所小學校,隻有三間教室。進了屋,老師停止講課,小娃娃們背著手瞪大眼睛看我們。吉雅泰像進了自己家一樣,走上講台,摸著深綠色的玻璃鋼的黑板,說,這都是她們的頭發換來的,你摸摸。
我摸黑板,質地光滑沁手,像女人們的頭發。
你寫幾個字,吉雅泰說,這比水泥黑板好多了,還好擦。你寫幾個字。
我猶豫,吉雅泰說,鼓掌,歡迎老師給我們寫字。
我抓起粉筆,筆卻不會走道了,我心裏突突跳。寫什麼呢?這相當於在她們的頭發上留言。說女人偉大或頭發偉大都不對路。我寫下兩個字:母親。
下講台,學生們鼓掌。我回頭看“母親”兩個字太孤單,又添了幾個字——母親在我們身邊。
學生們又鼓掌,我覺得這回是為黑板和頭發鼓掌。那些我沒有見過麵的女人,她們烏黑光潤的頭發裏麵藏著密密麻麻的字,她們的孩子慢慢都會讀懂。
肖邦
稅務所院牆後邊有一片野地,盡頭是護岸林。清澈的霍思台河從林子下麵流過。河原來分成兩股岔,其中一岔幹涸了,這邊的還有魚遊。
每天早飯後,我到河邊散步,看水鳥用翅膀拍打河水。它本想叼魚,卻常常叼不上來,魚藏在靠岸的深綠的草叢裏。用木棍撥草,黑脊的小魚甩一下尾巴鑽進泥裏。
我仿佛聽見河岸有琴聲傳來,抬眼找公社或者學校是否有高音喇叭,沒有。河的上遊,一群白鵝在水裏遊弋。它們以喙給對方洗澡,展翅大叫幾聲。我覺得琴聲好像就是從那邊傳來的。風向變了之後,確實聽到那邊傳來的琴聲。彈撥樂,彈一個我沒聽過的曲子。
牧區蒙古人擺弄的弦樂器多數是馬頭琴和四胡,慢板,表現蒙古歌悠揚的情緒。彈撥樂節奏鮮明,蒙古人用得少。
琴聲越來越清晰,好像是一首西洋樂曲。琴聲不好聽,似乎共鳴箱開膠了,聲音破,音準也不太對。
岸上,一架馬車轅木支著地,一個少年坐在車上彈琴。看到他手裏的琴,我樂了。這是一個三角琴。我認為除了邊境的華俄後裔之外,全中國沒人彈奏三角琴。它是俄羅斯民間樂器,又叫“巴拉來卡”。但這個孩子的三角琴比巴拉來卡小一半,白花花沒刷漆。樂器怎麼能不刷漆呢?不攏音,音色也不好聽。
少年人見我來到,站起來笑了。
我問:鵝是你放的嗎?
他指鎮裏,給肉食加工廠老板放的。
這是什麼琴呀?我問。
少年用手抓抓胸脯,說,我也不知道,老板讓木匠做的。
哪兒的木匠?
肉食加工廠蓋房子的木匠。
我越發想笑,蓋房子的木匠能打樂器,膽夠大啊!
少年說,我給他放鵝,沒工錢,讓他買個吉它。他說嗨,自己打吧,反正都能出聲。
我說吉它不是這樣的啊?
少年說木匠鋸不出來葫蘆形的麵板,就改三角的了。
這個琴用膠合板黏成,琴把是楊木,有四個琴鈕。咋不刷漆呀?我問。
老板說,買一桶清漆刷這點東西不合算。
少年十六七歲,瞳孔和頭發都是黃色,卷發,後脖梗的發卷細密。
你叫什麼名字?
圖嘎,星星的意思。
你剛才彈的是什麼曲子?
圖嘎臉紅了,窘迫地低下頭,換個姿式站立,好像犯了錯誤。
什麼曲子?
他用牙咬指甲,小聲說:《雨水》。
雨水?這是誰的曲子?
什麼叫誰的曲子?他反問我。
就是,你彈的這個曲子是誰創造的?
心連心創造的。
看我困惑,他解釋道:心連心藝術團去年上這兒演出,一個彈吉它的叔叔很喜歡我,給我彈了這首曲子,名字叫《雨水》。
你再彈一遍。
他彈起來,用截下的塑料格尺當撥片。我聽了聽,這是一個完整的作品,不是歌曲,也不是中國樂曲,圖嘎彈得挺好。
你聽一遍就會了?
兩遍,他舉起食指和中指。
他的天賦很高。這應該是一首鋼琴作品,夜曲一類。
對啦,他突然大喊,我想起來了,這是少蓬創造的曲。
我想了想,你說的是肖邦吧?
對,肖邦,心連心那個叔叔說的。你認識肖邦嗎?
我說肖邦早死了,他是波蘭人。
你說說肖邦的事吧,他臉上閃出神往的光彩。
肖邦?我真不太了解肖邦,勃拉姆斯、維瓦爾弟和貝多芬的故事我知道一點。我說,肖邦是個演奏鋼琴和為鋼琴作曲的人。他父親是法國人。他的老師故意不教他,讓肖邦自由發展。他拒絕了俄國皇帝的榮譽稱號,一生沒結婚,就這些。我又想起,他說的這首《雨水》,應該是蕭邦的《雨滴》。
圖嘎說,我覺得肖邦是個在雲彩上行走的人,他手裏拿著噴壺往森林裏澆花。他懂得蜜蜂和露水的心思。他的手非常靈巧,像用花瓣撥琴。我彈他的曲子就想起雨從玻璃上往下流。
他的想象力蠻好。我問,你知道肖邦彈什麼琴嗎?
他用手比劃,比這個琴大,跟吉它差不多,刷紅漆。
我告訴他肖邦彈的是鋼琴。鋼琴就像把立櫃放倒那麼大,鍵子像一排牙齒,有白鍵和黑鍵,黑鍵是半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