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下,我也跪下。洪巴圖雙掌托著酒和煙,說了一篇很長的帶詩韻的祭辭,意思是“漢地(中國)人啊,你的靈魂伏在金鳥的翅膀上。你在天堂坐的椅子是檀香木的,因為你是醫生。今天孔雀翎上的眼睛流下了淚水,因為你的同胞看你來了……”。
磕頭,我頭剛沾地,前額“嗖”地一陣涼風,見一條大蛇掠過,毛紋跟胡琴的蒙皮一模一樣。我起身一躲,動作太大了,頭撞在石頭上,暈過去。
我醒過來,察覺自己坐在鬆樹邊上,洪巴圖正用我的帽子給我扇風。
蛇……是你派來的嗎?
他驚訝,轉為大笑,說是的。
這裏並沒有三姐妹花,你騙我到這裏為了祭祀這個中國人,對嗎?
三姐妹?洪巴圖手按太陽穴,表示正思考,說,也許有,也許沒有。但是,明甘達賴高興啊,我們相信有靈魂。他的靈魂正在高興呢,中國人來看他了。不然怎麼會有蛇出來呢?蛇代表靈魂。
他轉身對墳的方向頜首,紮,白意拉間(啊,高興呢)。
我也說白意拉間。我接過帽子戴到頭上,卻戴不進去了,腦袋磕了一個大包。
看過來,洪巴圖從短袖衫裏掏出一株花。百花、蜀葵和遠誌花朵插在野芹菜的莖裏,紅的、白的、藍的。
三姐妹,他說。
兄弟花,我說。
沼澤裏的歌聲
洪巴圖是我在圖瓦國采風時的向導、朋友和冤家。他有琥珀色的眼睛、眉毛和堅硬的一字胡。黃眼睛有這樣的效果——當對方直瞪著黃眼睛看你的時候,他分明已經把你看透了,而你根本搞不清黃眼睛裏麵在想什麼。黑眼睛本來很深邃,但黑色——想一想吧——不跟黃皮膚搭調,跟白皮膚對比強烈,渾濁顯得奸詐,亮顯得凶,淡讓人覺得傻。黑眼睛在我們眼眶裏嘰裏咕嚕一輩子並不容易。我們表情上如果有什麼不對勁,皆因眼黑,而黃眼睛已經把一切變得平靜,像洪巴圖這樣。
我問洪巴圖從蒙古國到俄聯邦的圖瓦自治共和國來幹什麼?他說,第一,圖瓦人和我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孫;第二,我來調查圖瓦天空的星星。
洪巴圖說的“第二”,我根本不往心裏去,他隨口說,是脫口秀。頭幾天,他對我說來圖瓦是看一下公羊多還是母羊多。蒙古人、圖瓦人、布裏亞特人、楚瓦什人、埃溫基(鄂溫克)人都是北亞遊牧民族,你不要問他們到這裏幹什麼來了。這麼問愚蠢,他們是遊牧民族,他們自已也不知道到這裏幹什麼來了。他們連什麼時候來的都忘了,也不知什麼時候走。生命一天一天捱過去,為什麼要有目的?洪巴圖對我說,他在烏蘭烏德城裏看到許多人登上一輛去遠方的車,覺得他們是傻子。這些人在批發市場上了許多貨,去別的地方賣。傻子,洪巴圖說,生命不是用來做買賣的,也不是用來坐車的。他說,生命之正義是悠閑,反義才是功利。當然,洪巴圖又對我補充一句,全世界最功利的人是漢地(中國)人,你們那麼忙碌,你不覺著全世界的人都在嫉妒和嘲笑你們嗎?你們為什麼不覺醒呢?我如果說錯了請不要生氣,這不是我說的,是莫斯科出版的《生意人報》上說的。
不生氣,我告訴洪巴圖,三十年來,中國人吃的糧食裏含有漢地科學家特製的化肥,對人體產生慢性的功效。第一種功效是停不下來勞碌,即使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也不會讓中國人停下奔波的腳步。第二種功效是他們不太理會別人的譏諷、規勸和謾罵,聽不出來。
真是好化肥,洪巴圖說。漢地太發達了。
我們說話,坐著一輛馴鹿拉的車從克孜勒到闊騰。克孜勒是圖瓦國的首都,人口兩萬。闊騰在山裏,這裏的山是薩彥嶺的餘脈,長滿古代留下的鬆樹。采鬆籽是圖瓦國民的重要收入,會貓腰的人就會采鬆籽。人們去鬆林裏采鬆塔,剝出指甲那麼大的黃鬆籽,從入秋到初冬,每人可采一二百公斤,收入一到兩千美元,政府收購。但大多數鬆籽還留在樹林裏,圖瓦人成心不把鬆籽采盡,他們說這是動物的口糧,鬆籽腐爛了是大地的營養。動物口糧和大地的營養屬於神聖的東西,圖瓦人認為不可冒犯。把大地的果實全都收走,圖瓦人認為這是“夥勒嘎西”(盜賊)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