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安謐是優秀的詩人,說到其木德道爾吉,他眼裏每每閃出亮光,心想往之。安謐癱瘓失語在病床上躺了十幾年,頭腦和聽力都清楚。我最後一次看他,聊起百年間中國詩人,說誰誰、誰誰誰,他沒表情。說到艾青的時候,他眼睛亮了一下。說到昌耀和牛漢,他眼睛大亮。我說其木德道爾吉,他轉過頭對我笑,像感謝我說出這個名字。安謐能說話的時候,說其木德道爾吉的幽默、智慧與才華如噴泉一樣時時刻刻噴發,所有的人都喜歡他。安謐老師躺著生活了十幾年,他想的事情僅僅是:什麼是詩?什麼是詩人?詩和詩人的單子在他腦子裏越刪越少,可能從幾千頁、幾百頁刪到最後一頁了。我問:您最喜歡的詩人還是惠特曼嗎?他眨眼。我說第二個是昌耀!他滿意地眨眼。我說第三個是其木德道爾吉,他在紙上寫:“對。沒有了。我的詩不好。”
安謐的詩很好,他的《金針花》和《手》多好,但他不滿意。安謐老師喜歡把民主意識和純美熔冶一爐的詩,喜歡誠實的詩。老天爺沒給他更多寫詩的機會。
其木德道爾吉比巴拉根倉更幽默。他的詩有艾特瑪托夫式的細膩和母性之美。他是不需要編劇給他寫腳本的喜劇之王或蒙古語言之王,他繼承了編劇《江格爾》的高貴秉賦,他的詩不過時。
其木德道爾吉的墓地在他家鄉——赤峰市巴林右旗夏波爾台蘇木的烏蘭敖都生產隊。墓簡陋,邊上長幾棵柳樹。我有時想,柳樹會不會知道其木德道爾吉是一個詩人?我是說,墓邊的草木浸入一些特別的東西。草木會被躺在地下的其木德道爾吉逗得哈哈大笑,草在風裏搖擺是它們笑的樣子,它們不會白白長在這裏。
其木德道爾吉(1924~1980)當代蒙古族詩人、劇作家。
好人證
秋天回家,我中學的同學真金找到我。麵貌——不消說我們已經認不出彼此。我們的臉對我們的童年而言,早山寨了。但提起小時候的事,知道對方是真的。而且,沒有人風塵仆仆地到赤峰冒充我,沒利益。也沒人以農民的相貌冒充真金。冒充真金能累死,他精力過人。
真金是蒙古人,他這個名字出自元裕宗,忽必烈汗的嫡子名真金。我的同學真把全天下的流敝全當作自己的過失改善,受人譏笑,被送進精神病院一次。
下雪,真金上大馬路掃雪,這算不了什麼。當雪結為冰,融化再凍上時,成為誘人摔倒骨折的小冰片,真金扛鎬頭上街刨冰片。聽說有人在街上摔倒了,真金滿臉都是恨自己的表情。有人以為他是環衛工人,其實他不是,他的工作奇怪極了,在發電廠當化驗員,化驗煤裏的成份。
真金的鄰居吵架,他上人家把吵架那個屋的牆和門釘了一層隔音裝置,說不要影響孩子做作業。那兩口子後來也懶得吵了。
真金阻止小孩子在夏季捉蜻蜓。他在自行車上掛一個牌子,上寫“蜻蜓是人類的祖先,請善待”。
他嫌街上的跪乞人士穿得不夠寒磣,找來更襤褸的衣服讓乞丐換上,讓他們頭上紮一個白布標語:零錢歸我,良心歸你。
真金到敬老院當義工,慫恿鰥寡老年人搞對象。他設立一筆“夕陽紅爛漫”基金,男女老年人搬一起住,可得到他贈送的一千元錢。有的老人假戀愛騙錢,他又修訂章程:得此錢者必須維持夫妻關係三十年。
真金上桂林旅遊,見一母親把孩子打得滿地跑,他舉起母親(南方人個子小)放在一米多高的孤石上。小女人下不來,蹲在石上哭泣。他到湖北某縣旅遊,見農民工聚眾討薪,縣政府蓋樓欠農民工薪水兩年不還。真金於半夜把縣人民政府牌匾的“人民”兩字用漆蓋上,填上“欠錢”兩字。他被政府的人送進精神病院。在醫院,真金偷出幾隻強力鎮靜藥“冬眠靈”,把醫生護士捆綁起來注射之,他翻牆逃逸。
真金告訴我這些事跡時,很得意,也很誠懇。
他找我不為了彙報思想,是讓我幫他辦一件事。他說,你是寫書的人,書在印刷廠印,你幫我印一個證吧。
我問印什麼證?
好人證。真金告訴我,塑料皮燙金字,裏麵有姓名、性別、年齡,還有貼照片的地方,下邊一欄印兩大字:好人。
這個證由哪個單位頒發呢?
總政治部行不行?他問。
不行。我鄭重地告訴他,偽造公文會被抓起來。
那就不印單位了,說你頒發給我的行嗎?
我?我哪有資格頒發好人證,那不讓人笑話嗎?
那就不寫誰頒發的。
我問:你做好人證幹啥?
嗨!真金蹭蹭自己鼻子,說,我本來是一個好人,做了好多好事,但被人懷疑是壞人。我想來想去,原因是缺一個證。有一輛拉蘋果的車翻了,蘋果撒了一馬路。我把散扔的蘋果歸成堆看守,警察來了說我哄搶蘋果。你怎麼證明你是好人不是壞人?除非你手裏有個好人證。還有一回,一個醉鬼在馬路上快被凍僵了,我費盡氣力把他送回家,他老婆說醉鬼衣兜裏的錢沒了,懷疑是我偷的。現在幹點事業太難,你幫我印個證吧。在咱們老家,地方太小,誰都認識我,沒人給我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