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古納的芳香
不管去沒去額爾古納河,一個蒙古人,一定要知道這是一條母親河。世上所有的文明和輝煌的帝國,都由一條河流孕育而成,不管它多寬,多長,多深。七百多年以來,額爾古納河的河水已經流淌在蒙古人的血管中,就在寫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俯看自己胳膊的靜脈——藍色的、隆起的血管,裏麵有額爾古納的水。這條河的水,聖祖成吉思汗喝過,蒙古的千戶萬戶用它熬茶,大軍洗濯兵馬。所以也有一些河水——過了七百多年之後,“一些”可能隻剩下原來的萬分之一——也流淌在我的血液裏。這樣說,並不是所謂詩意的闡揚,按照生物學的解釋,血液中98%都是水。那麼,我們血液中最初的原點,是成吉思汗所賜予的鮮紅,其中同樣包括了額爾古納的清澈的河水。
額爾古納是一條芳香的河流,包含、安靜。這裏是動物的天堂,青草、湖水和鳥獸和諧相處。這樣一條河能夠孕育強硬的蒙元帝國嗎?不矛盾,美和力量並不矛盾。常常的,美與安靜才積蓄力量。
即使有一些遠離草原的蒙古人沒聽說過額爾古納河,聽說了,最好在一生中的幾天去拜望這條河流。我在不久前的黔川之旅中,在丹巴縣看到一片古雕樓。人介紹,這是加絨藏人、羌人修的,那是你們蒙古人修的。我問:這些蒙古人在哪裏?答:不知道。他們從元朝就來了,不知現在到了哪裏。我想趨近看一看先輩所建的雕樓,大渡河水橫陳,過不去。在甘孜,有人介紹這個地方的舊名——爐霍。爐是打煎爐的爐,霍是霍爾,乃藏人對蒙古人的舊稱。他們說,原來這是蒙古人居住的地方。此地現名康定,山川秀美,生氣盎然。有一位省裏的官員告訴我,瀘沽湖在四川部分的摩梭人一直自稱是蒙古人,一直要求政府把他們的民族成份改為“蒙古”,現今他們已如願。我想,這些兄弟姐妹們、長輩們,倘若備足川資,去呼侖貝爾草原看一看額爾古納河吧。如果政府出麵請他們去,也不算多事。
看一條河做什麼?有許多事不能用簡單的“什麼”來作問或作答。吃飯做什麼?純樸做什麼?我們的父母親把我們生下來做什麼?難道因為我們好玩嗎?我們早已經不好玩了。見一條河流,爾後知曉自己的來源有多麼好,找到溫暖和歸屬,了解蒙古民歌的旋律何以曲折悠長。雙腳踏在成吉思汗當年整兵隆興的河岸,你說曆史給了你什麼?
也是前不久,在北京至貴陽的飛機上,我看到鄰座是一位蒙古長者。我用蒙古語敬詢:“您是蒙古人嗎?”他嚇了一跳,用蒙古語回答:“噅,你怎麼知道?”我笑而未語,他的相貌、慈祥的笑容已經告訴了他的身屬。
他問:“我叫××。你呢?”
我答:“原野。”
“漢族名字。”
“是的。”
他又問:“你姓什麼?”
“寶日吉根(鮑爾吉)。”
“噢,哈布圖·哈撒爾的後代。他是神箭手,他的後人從呼侖貝爾的額爾古納到了哲裏木盟。好,很好。”
他所說的和我父輩的教誨一樣。哈布圖·哈撒爾是成吉思汗的大弟弟,是我們的祖先。鄰座的這位長者說話多文雅,在問別人的名字時,先說出自己的名字。60多歲的人,溫和柔軟。
“你沒有蒙古名字嗎?”
“有,茫來巴特。”
“多好的名字啊!多好。”
下機之後,他拉著我的手說:我是達茂旗人,原來是旗長,現在做文博工作。我們達茂旗年年祭祀哈布圖·哈撒爾,你要去呀。
分手,他回頭看我,又說:“多好的名字啊!茫來巴特。”
茫來巴特為我曾祖父所賜,意謂英雄的首領,亦可言超級英雄。我戲言,英雄頭子。這名字多好啊!但我不是英雄,我有些怯懦,也沒有雄心。但額爾古納的河水和大英雄哈布圖·哈撒爾的血液讓我變成一個能以善良之心觀察世界的人,一個不忘記自己故鄉和民族的人。
額爾古納的漢義為“以手遞物”,亦有“奉獻”的含義。這條美麗的河流奉獻了什麼?蒙古。蒙古和所有蒙古人誕生在這個鮮花與河水的搖籃裏。
草木不會白白長在這裏
其木德道爾吉已死去三十多年,他墳邊的柳樹年年都在長。柳樹從粗黑的樹樁裏抽出淺綠的柔枝,在草尖上方搖擺,像拎一隻看不見的燈籠。牧民說這裏原來沒有樹,是一片草甸子。其木德道爾吉被埋到地裏之後,長出柳樹。牧民問我,這說明什麼?我回答,其木德道爾吉在地下寫詩呢。柳樹的葉子像一片片小刀,像他的詩——飽含著鋒利。
在古羅馬,一個詩人的名聲先在民眾中流傳,爾後被官方知悉。偉大詩人的詩在民間有生命力,婦女、兒童和老人不知不覺地背誦他的詩,並以會背誦他的詩為榮。這種情形古今都不多見。唐代蜀地的老百姓也沒幾個人會背李白的詩。李白的詩大體上仍為文人所讀所知,跟老百姓關係不大。其木德道爾吉的詩,如今還在蒙古老百姓的口中流傳,他們覺得這些詩是珍寶,高於語言之上。
牧民們說起詩人,哈哈大笑,說哈,其木德道爾吉,哈哈哈!笑聲透露讚美和敬佩。他的詩用蒙古文書寫,一語雙關,精巧難料。好詩是一種奇跡,好像是被詩人偶然抓住的妙句。他湊巧抓到的妙句太多了,牧民珍惜這些詩,喝酒的時候,吟詩賞析。其木德道爾吉的詩全然不是蠢貨寫的僅僅押韻的分行之物。蒙古詩不押尾韻,隻押頭韻,這就難倒了很多人。而他寫詩一點不為難,如兒童玩耍,清風拂麵,應了那句形容藝術品最高境界的成語——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