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蔣玉函情贈茜香羅 薛寶釵羞籠紅麝串(1 / 3)

話說林黛玉隻因昨夜晴雯不開門一事,錯疑在寶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見餞花之期,正在一腔無明未曾發泄,又勾起傷春愁思,因把些殘花落瓣去掩埋,由不得感花傷己,哭了幾聲,便隨口念了幾句。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先不過點頭感歎,次又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將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如何解釋這段悲傷!正是:

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隻有耳東西。

那黛玉正自傷感,忽聽山坡上也有悲聲,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癡病,難道還有一個癡的不成?”抬頭一看,見是寶玉,黛玉便啐道:“呸!我打量是誰,原來是這個狠心短命的。”剛說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長歎一聲,自己抽身便走。

這裏寶玉悲慟了一回,見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見他躲開了,自己也覺無味。抖抖土起來,下山尋歸舊路,往怡紅院來。可巧看見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著。我知道你不理我,我隻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熏玉回頭見是寶玉,待要不理他,聽他說隻說一句話,便道:“請說。”寶玉笑道:“兩句話,說了你聽不聽呢?”黛玉聽說,回頭就走。寶玉在身後麵歎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道:“暖!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幹幹淨淨收著,等著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我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我又沒個親兄弟親妹妹,——雖然有兩個,你難道不知道是我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獨出,隻怕你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一番心,有冤無處訴!”說著,不覺哭起來。

那裏黛玉耳內聽了這話,眼內見了這光景,心內不覺灰了大半,也不覺滴下淚來,低頭不語。寶玉見這般形象,遂又說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隻任憑我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有一二分錯處,你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麼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超生,還得你說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聽了這話,不覺將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雲外了,便說道:“你既這麼說,為什麼我去了,你不叫丫頭開門呢!”一寶玉詫異道:“這話從那裏說起?我要是這麼著,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不忌諱!你說有呢就有,沒有就沒有,起什麼誓呢!”寶玉道:“實在沒有見你去,就是寶姐姐坐了一坐,就出來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是丫頭們懶怠動,喪聲歪氣的,也是有的。”寶玉道:“想必是這個原故。等我回去問了是誰,教訓教訓他們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們,也該教訓教訓。隻是論理我不該說。今兒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兒‘寶姑娘’來,什麼‘貝姑娘’來,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說著抿著嘴兒笑。寶玉聽了,又是咬牙,又是笑。二人正說話,見丫頭來請吃飯,遂都往前頭來了。王夫人見了黛玉,因問道:“大姑娘,你吃那鮑太醫的藥可好些?”黛玉道:“也不過這麼著。老太太還叫我吃王大夫的藥呢。”寶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內症,先天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點兒風寒;不過吃兩劑煎藥,疏散了風寒,還是吃丸藥的好。”王夫人道:“前兒大夫說了個丸藥的名子,我也忘了。”寶玉道:“我知道那些丸藥,不過叫他吃什麼人參養榮丸。”王夫人道:“不是。”寶玉又道:“八珍益母丸?左歸,右歸?再不就是八味地黃丸?”王夫人道:“都不是。我隻記得有個‘金剛’兩個字的。”寶玉拍手笑道:“從來沒聽見有個什麼‘金剛丸’!若有了‘金剛丸’,自然有‘菩薩散’了!”說的滿屋裏人都笑了。寶釵抿嘴笑道:“想是天王補心丹。”王夫人笑道:“是這個名兒。如今我也糊塗了。”寶玉道:“太太倒不糊塗,都是叫‘金剛’‘菩薩’支使糊塗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寶玉笑道:“我老子再不為這個捶我。”

王夫人又道:“既有這個名兒,明兒就叫人買些來吃。”寶玉道:“這些藥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給我三百六十兩銀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藥,包管一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麼藥就這麼貴!”寶玉笑道:“當真的呢。我這個方子比別的不同,那個藥名兒也古怪,一時也說不清,隻講那頭胎紫河車,人形帶葉參,三百六十兩不足。龜大何首烏,千年鬆根茯苓膽,諸如此類的藥不算為奇,隻在群藥裏算,那為君的藥,說起來,唬人一跳!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給了他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尋了二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銀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隻問寶姐姐。”寶釵聽說,笑著搖手兒說道:“我不知道,也沒聽見。你別叫姨娘問我。”王夫人笑道:“到底是寶丫頭好孩子,不撒謊。”寶玉站在當地,聽見如此說,回身把手一拍,說道:“我說的倒是真話呢,倒說撒謊!”口裏說著,忽一回身,隻見林黛玉坐在寶釵身後抿著嘴笑,用手指頭在臉上畫著羞他。

鳳姐因在裏間屋裏看著人放桌子,聽如此說,便走來笑道:“寶兄弟不是撒謊,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爺親自和我來尋珍珠,我問他做什麼,他說配藥。他還抱怨說:‘不配也罷了,如今那裏知道這麼費事!’我問:‘什麼藥?’他說是寶兄弟說的方子,說了多少藥,我也不記得。他又說:‘不是我就買幾顆珍珠了,隻是必要頭上戴過的,所以才來尋幾顆。要沒有散的花兒,就是頭上戴過的拆下來也使得。過後兒我揀好的再給穿了來。’我沒法兒兒,隻得把兩枝珠子花兒現拆了給他。還要一塊三尺長、上用的大紅紗,拿乳缽研了麵子呢。”鳳姐說一句,寶玉念一句佛。鳳姐說完了,寶玉又道:“太太打量怎麼著?這不過也是將就罷例。正經按方子,這珍珠寶石是要在古墳裏找,有那古時富貴人家兒裝裹的頭麵拿了來才好。如今那裏為這個去刨墳掘墓?所以隻是活人帶過的也使得。”王夫人聽了道:“阿彌陀佛,不當家花拉的!就是墳裏有,人家死了幾百年,這會子翻屍倒骨的,作了藥也不靈啊。”

寶玉因向黛玉道:“你聽見了沒有?難道二姐姐也跟著我撒謊不成?”臉望著黛玉說,卻拿眼睛瞟著寶釵。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聽聽,寶姐姐不替他圓謊,他隻問著我!”王夫人也道:“寶玉很會欺負你妹妹。”寶玉笑道:“太太不知道這個原故。寶姐姐先在家裏住著,薛大哥的事他也不知道,何況如今在裏頭住著呢?自然是越發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後,以為是我撒謊,就羞我。”

正說著,見賈母房裏的丫頭找寶玉和黛玉去吃飯。黛玉也不叫寶玉,便起身帶著那丫頭走。那丫頭說:“等著寶二爺一塊兒走啊。”黛玉道:“他不吃飯,不和咱們走,我先走了。”說著,便出去了。寶玉道:“我今兒還跟著太太吃罷。”王夫人道:“罷罷,我今兒吃齋,你正經吃你的去罷。”寶玉道:“我也跟著吃齋。”說著,便叫那丫頭:“去罷。”自己跑到桌於上坐了。王夫人向寶釵等笑道:“你們隻管吃你們的,由他去罷。”寶釵因笑道:“你正經去罷。吃不吃,陪著林妹妹走一趟,他心裏正不自在呢。何苦來?”寶玉道:“理他呢,過一會子就好了。”

一時吃過飯,寶玉一則怕賈母惦記,二則也想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麼?吃飯吃茶也是這麼忙碌碌的。”寶釵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罷。叫他在這裏胡鬧什麼呢?”寶玉吃了茶便出來,一直往西院來。可巧走到鳳姐兒院前,隻見鳳姐兒在門前站著,蹬著門檻子,拿耳挖子剔牙,看著十來個小廝們挪花盆呢。見寶玉來了,笑道:“你來的好,進來,進來,替我寫幾個字兒。”寶玉隻得跟了進來。到了房裏,鳳姐命人取過筆硯紙來,向寶玉道:“大紅妝緞四十匹,蟒緞四十匹,各色上用紗一百匹,金項圈四個。”寶玉道:“這算什麼?又不是帳,又不是禮物,怎麼個寫法兒?”鳳姐兒道:“你隻管寫上,橫豎我自己明白就罷了。”寶玉聽說,隻得寫了。鳳姐一麵收起來,一麵笑道:“還有句話告訴你,不知依不依?你屋裏有個丫頭叫小紅的,我要叫了來使喚,明兒我再替你挑一個,可使得麼?”寶玉道:“我屋裏的人也多的很,姐姐喜歡誰,隻管叫了來,何必問我?”鳳姐笑道:“既這麼著,我就叫人帶他去了。”寶玉道:“隻管帶去罷。”說著要走。鳳姐道:“你回來,我還有一句話呢。”寶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話等回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