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賢寶釵小惠全大體(1 / 3)

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隻見院中寂靜,隻有丫鬟婆子一個個都站在窗外聽候。平兒進入廳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議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中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隻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了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裏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女人按房交給我們。至於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閑,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屋裏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隻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那裏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麼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那東西,別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裏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要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了。”

探春道:“因此我心裏不自在,饒費了兩起錢,東西又白丟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裏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閑話兒,他說這園子除他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隻你們也都念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麼?”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那裏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雲:‘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窮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意;念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曆。”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探春又接說道:“咱們這個園子,隻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任人作踐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裏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隻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踐,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饑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麼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

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裏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子,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到的,你們奶奶也想到了,隻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在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更生氣了。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裏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裏,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得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他:“趁今日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情,也不枉太太委托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說誰好,竟一派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兒。我們這裏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象抓他的乖的似的。豈可不商議了行呢?”平兒笑道:“這麼著,我去告訴一聲兒。”說著去了,半日方回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

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人。又將他們一齊傳來,李紈大概告訴給他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片林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裏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探春才要說話,人回:“大夫來了,進園瞧史姑娘去。”眾婆子隻得去領大夫。平兒忙說:“單你們,有一百也不成個體統。難道沒有兩個管事的頭腦兒帶進大夫來?”回事的那人說:“有吳大娘和單大娘,他兩個在西南角上聚錦門等著呢。”平兒聽說,方罷了。

眾婆子去後,探春問寶釵:“如何?”寶釵笑答道:“幸於始者怠於終,善其辭者嗜其利。”探春聽了,點頭稱讚,便向冊上指出幾個來與他三人看。平兒忙去取筆硯來。他三人說道:“這一個老祝媽,是個妥當的,況他老頭子和他兒子,代代都是管打掃竹子,如今竟把這所有的竹子交與他。這一個老田媽本是種莊稼的,稻香村一帶,凡有菜蔬稻稗之類,雖是玩意兒,不必認真大治大耕,也須得他去再細細按時加些植養,豈不更好?”探春又笑道:“可惜蘅蕪院和怡紅院這兩處大地方,竟沒有出息之物。”李紈忙笑道:“蘅蕪院裏更利害,如今香料鋪並大市大廟賣的各處香料香草兒,都不是這些東西?算起來,比別的利息更大。怡紅院別說別的,單隻說春夏兩季的玫瑰花,共下多少花朵兒?還有一帶籬芭上的薔薇、月季、寶相、金銀花、藤花,這幾色草花,幹了賣到茶葉鋪藥鋪去,也值好些錢。”探春笑著點頭兒,又道:“隻是弄香草沒有在行的人。”平兒忙笑道:“跟寶姑娘的鶯兒他媽,就是會弄這個的。上回他還采了些曬幹了,編成花籃葫蘆給我玩呢。姑娘倒忘了麼?”寶釵笑道:“我才讚你,你倒來捉弄我了。”三人都詫異問道:“這是為何?”寶釵道:“斷斷使不得。你們這裏多少得用的人,一個個閑著沒事辦,這會子我又弄個人來,叫那起人連我也看小了。我倒替你們想出一個人來:怡紅院有個老葉媽,他就是焙茗的娘。那是個誠實老人家,他又合我們鶯兒媽極好。不如把這事交與葉媽,他有不知的,不必咱們說給他,就找鶯兒的娘去商量了。那怕葉媽全不管,竟交與那一個,這是他們私情兒,有人說閑話也就怨不到咱們身上。如此一行,你們辦的又公道,於事又妥當。”李紈平兒都道:“很是。”探春笑道:“雖如此,隻怕他們見利忘義呢。”平兒笑道:“不相幹。前日鶯兒還認了葉媽做幹娘,請吃飯吃酒,兩家和厚的很呢。”探春聽了,方罷了。又共斟酌出幾個人來,俱是四人素昔冷眼取中的,用筆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