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影視基地,賀佳敏覺得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個時空對接地帶,充滿了混亂與新奇。她看到可以構成老上海印象的全部因素安靜地待在它們似乎應該待的位置上,紅色的洋房、石製的牌坊、朱沙色濃重的巨幅海報……而這樣的街景上,卻幾乎全是現代著裝的人,他們有的三三兩兩邊走邊拍照,有的在某個被清場的街角遠遠地圍觀劇組拍戲。
跟邵華柏通過電話後,賀佳敏找到了南京路,順著走沒多遠就看到遊客紛紛止步於橫截馬路的一道隔離線前,這條線以內更遠的地方,馬路中間,一群人正對著一輛有軌電車忙碌著。
電車由遠及近緩緩開過來,但好像出了什麼狀況,突然一個急刹,緩了一下後又倒了回去。
賀佳敏給邵華柏打了個電話,很快,一個穿著明黃色羽絨服的小個子女人朝賀佳敏走來,把她接到隔離線內。
越過一些因為陌生而模糊的麵孔,賀佳敏一眼看到邵華柏,他的板寸在周圍不是戴著帽子就是長發堆肩的工作人員中,顯得十分坦蕩和寒冷。他甚至連手套也沒有戴,右臂拖著左肘,左手拳在嘴巴上,這是他專注於某件事時的習慣性動作。還有,左手上沒有婚戒。賀佳敏最近一直一再確認著這樣事情,幾乎形成強迫症。
邵華柏也看到了她,於是招呼她過去。她米色的薄呢大衣很快與他的煙灰色修身外衣無意間相觸,又立刻拉開,最終維持在一公分左右。
與賀佳敏在邵華柏身邊站定同行的,是場記的一記打板和導演的一聲Action。
有軌電車再次馳過來。由於眼前已經沒有了其他障礙物,賀佳敏恍然間以為她所看到的就是正在發生的與她有關的生活。然而還沒等她進一步展開懷舊情結,在電車將要馳過一座鐵塔樣的路燈時,她看到電車上突然跳下一個穿著暗紅色短旗袍的女人,一頭混亂的後翻卷發在倉皇間顯得非常滑稽,左腳的高跟鞋也在她跳下的瞬間掉了下來。她撲倒在地上,眨眼的工夫,電車駛過她駛到了她的前麵,並且連續跳下兩個男人。女人立刻爬起來,索性赤腳,拚命往前跑……嗯?是喜劇嗎?女人居然迎向追她的那兩個男人。賀佳敏看了一眼邵華柏,發現他也同樣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再一看周圍,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這樣。那兩個男演員甚至直接一個刹車停了下來。穿旗袍的女人卻越過他們繼續跑著。她赤裸的雙腿修長而蒼白,在冷嗖嗖的氣溫和氣氛中,在不顧一切向前跑的運動中,發出格外刺骨陰沉的寒意。
“Cut Cut Cut!”導演叫了好幾遍都不見那女人停下來,她繼續跑著,賀佳敏在她經過自己身邊時看到她臉上滾滾而出的眼淚。有人去迎她,試圖攔住她,卻被她甩開。她跑向人群之後的那個街角,在那裏,她那一身陰鬱的紅,以一種無聲和淒冷的方式倏忽消失。
“她瘋了嗎?”有人問。
“要她入戲時沒有狀態,可一旦演起來也太入戲了吧!”有人議論。
悉悉索索間,卻聽導演突然在一邊啊哈啊哈地大叫:“好,就這樣,完美的瘋子!”
所有手上沒拿東西的閑著的人都跑到監視器後看回放。
啊哈啊哈,導演還在叫。
大家都忙著跟導演一起分享無意間成就的拍攝效果,仿佛那個在大冬天穿了單層旗袍的女人不過是鏡頭捕捉到的一隻過路的飛鳥。
邵華柏不為周圍所動,冷靜地凝視著前方,然後突然一個轉身,朝女人消失的街角走去。
賀佳敏趕緊跟上。
“她雖然演的是個瘋子,可她本人並不瘋。”邵華柏微微抿著嘴,似乎內裏正在咬牙切齒。
轉過街角,他們看到那個女人依著牆蹲在地上,寒風中,她蜷縮成一小團,單薄蒼白的手指在臉上攏成扇形,跟著身體不停地抖動著。邵華柏立刻脫下外衣罩在女人身上。女人抬起頭,眼睛如同夜晚升起潮汐的大海,在黑色的背景下一層一層湧起波光。
安雅夕?賀佳敏認出這個女人正是登上今日報紙娛樂版頭條的那個無名女演員。仔細一看,原來她戴著假發套,臉上也抹了鍋灰,兩條腿上套著破了無數個洞的絲襪,而身上的那件旗袍也是四處開線遍體油汙。她演的是個瘋子,還真像個瘋子,怪不得一開始沒認出她來。
賀佳敏把邵華柏拉到一邊,告訴他報紙的事。
“什麼內容?”邵華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