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告……”審判長的聲音有些沙啞,講了一半咳了幾聲後重新提問,“原告,同意調解嗎?
“不同意。”原告40歲左右,頭發枯黃,一對熬紅的眼睛混濁黯然找不到焦點。她低下頭,暗中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季紋玉,迅速又小心地。
聽到女人這麼說,季紋玉終於放下心來。
盡管這個女人的老公為了還賭資把家裏弄得家徒四壁,孩子上學都成了問題,但她卻始終對青梅竹馬的他報有幻想。季紋玉從聽到這個女人打進電台熱線電話哭訴她的老公嗜賭成性,到自己追查到她的電話勸她放棄婚姻,再到今天走到庭審這一步,足足花了兩年時間。這期間女人一再地相信老公以“絕不再賭,否則……”的句式發出的各種毒誓,在離婚官司上表現得極其被動。今天早上,她們一起過法院安檢時,女人的老公突然撲過來拖著她往外走,求她不要進去不要跟他離婚他一定重新做人。女人當時眼淚就下來了,腳步也邁不動了,尤其是看到兒子也來了,臉上髒兮兮全是淚痕,差一點就掉頭隨他們走了。季紋玉拉住她:“你怎麼又糊塗上了?你這些年過得是什麼日子你都忘了?心慈手軟隻會讓對方變本加厲,不要再傻了!”這時女人的一個親戚也過來勸她事情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還是堅持到底吧,她這才甩開男人一抹眼淚通過了安檢。
“因原告不同意調解,調解不再進行。休庭。”審判長繼續啞著嗓子說話。
“請原告被告在庭審記錄上簽字。”書記員說。
季紋玉示意女人先去簽字,然而還沒等她站起來,就看到有人衝出旁聽席奔向書記員,一把搶過庭審記錄,呲呲幾下撕了個粉碎,完了大哭:“我不許你們離婚!”
大家定眼一看,這個人正是當事人已經上初中的兒子。
女人雙手捂住臉,嗚嗚嗚痛哭起來。
等孩子被親戚勸回到旁聽席上後,審判長略一遲疑,終於還是問了一遍:“原告,你接受調解嗎?”
“對不起,我的當事人剛才已經表明了態度,不需要另做回答。”季紋玉不等女人開口,搶先一步亮明了立場。這場官司她之所以分文不取卻一直跟了下來,原本就出於同情之心,不願意這個不幸的女人繼續糊塗下去。眼下是她擺脫惡夢追求新生活的最後一個關卡,決不能前功盡棄。季紋玉於是接著說: “另外,夫妻的法律關係是建立在雙方之間存在感情,願意共同生活的法律事實基礎上的。鑒於被告的行為已經嚴重影響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我的當事人已經不願意與之共同生活,故而理應判決離婚。而子女的意見,是不具備法律上的影響力的。”
女人抬起頭,痛苦地抽了抽鼻子,又重新低下頭去。
她沒有說話,季紋玉也終於不用再說話。
孩子咆哮著離開法庭,為所有人的離開開道一般。
人們陸續出去。
季紋玉最後交待了幾句就讓女人先走了。女人她哭哭涕涕,仿佛她才是被告,麵臨遺棄。這樣一個女人,自己不幫她,就再也不會有人肯幫了,最後隻能自生自滅。最艱難的一步終於跨過去了,季紋玉想,這是她喜歡做的事情,像一個拯救者那樣,救所有在婚姻中承受巨大痛苦之人,雖然也許他們當中的有些人並不能完全明白和理解這麼做的意義。而每當退庭,她便喜歡像今天這樣站在當事人身後看著他們即將重生的背影,即使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人因為醒悟得太遲而需要鬱鬱後半生,但那多數情況下仍是他們自己在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機會麵前做出的負麵選擇,他們選擇不好,就像他們當初願意承受不快那麼久一樣。這個時候季紋玉毫無例外地想起自己的母親,直到她們一起來到上海,在遠離了那個男人那麼多年之後她才知道,母親原來早就知道了父親的秘密。
“你當初怎麼不反抗?”她問母親。
“什麼叫做反抗?”母親平靜地說。
季紋玉那個時候已經是一名法學院的學生了,但還沒有明確的方向。那一刻,她突然認識到婚姻在太多母親那樣的女性那裏,不過是自己嫁給了自己。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她才有了想要走進每一個不幸婚姻並且終結它們的願望。她覺得,相對於幸福,人們對痛苦更加不敏感,除非有第三人告訴他們。當然僅僅告訴還不夠,需要一個很大的外力,帶他們離開。
“李法官……”有人在身後叫了一聲。
季紋玉前麵一個走得很匆忙的人停了下來,轉過身。他大概四十來歲,沒有穿製服,頭發稀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