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談談小時候的事嗎?”谘詢師問。安雅夕來了好幾次了,借自由聯想法,谘詢師了解了她很多情況,但最關鍵的童年經曆卻極少觸及,今天她想換個方式,於是在谘詢快結束時向安雅夕提出了建議。
安雅夕的目光在瞬間至少換了三個聚焦的地方。”沒什麼好說的。”她說。
“這樣,我給你三個顏色,紅色、黃色、藍色,你選一個最能代表小時候那段時光的,可以嗎?”
安雅夕低著頭,努力衝破內心的阻抗。足足過了兩分鍾,她才緩緩抬起頭說:“我覺得是黑色。”
谘詢師沒有說話,表情隨即變得憂鬱,她用這種方式鼓勵安雅夕繼續講下去。
“我父親總不在家,偶爾回來,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沉默。媽媽於是追著問他為什麼。爸爸的沉默和媽媽的‘為什麼’是我童年的全部內容。”
最後的兩分鍾在安雅夕無聲地淚水中變得異常的安靜和緩慢。
從谘詢室走出來,安雅夕突然覺得輕鬆了很多,這感覺很奇怪,那原本一直不願碰觸的傷痕,她以為看上一眼就會心痛到極點,一但說開了反倒有種解脫的快感。走到陽光下,安雅夕拂了拂自己的頭發,不想隻一個輕輕的動作就帶下來一縷。掉頭發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安雅夕還是第一次覺得這其實也沒什麼。她突然產生了一個想法,也兀自對這個想法展出微笑。這讓在不遠處等著她的那個人產生了些許欣慰。但是當安雅夕看到他,卻馬上陰了臉。
陳健新逆光走過來,陽光在他身後,顯得他異常高大。
“今天看起來還不錯啊。”他扔掉手中的半截煙,結結巴巴地說。他在安雅夕麵前從來都是局促不安的,瞬時變成了一個孩子。
安雅夕不理他,自顧自地往前走。陳健新就那麼跟著,一聲不吭。走著走著安雅夕突然轉過身來,大喊:“你跟著我幹嗎?”
陳健新被迫停下來,因為急刹,安雅夕的臉幾乎要貼到他的胸前。也許是近距離容易產生電流,也許是時間到了就會產生化學反應,陳健新的心中驟然騰起一團火,他猛地抱住安雅夕,並且越來越緊,像是要將她融化。
安雅夕瞪大了雙眼,撲騰著雙手大罵陳健新流氓。
陳健新不管她,繼續死死鉗住她嬌小的身軀,直到她掙脫出一隻手來揮手打了他一個耳光,他才喘著氣雙手合一,背部略躬,對著安雅夕一個勁地說對不起。安雅夕怒目而視著,緊咬牙關,卻在轉過身的時候在走出谘詢室時獲得的那份輕鬆之上新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歡喜。她揮起剛剛打陳健新的那隻手,攔了一輛車,一上車就將手捂在臉上,顫抖著拂去早已斷了線的眼淚。
一周後,安雅夕再次來到谘詢室。在過去的一周內,盡管她非常擔心季紋玉的安危,卻無法自已地將打官司放到了見心理谘詢師的排位之後,她開始渴望跟那個說我之所以笑得燦爛是因為流了太多的眼淚的女谘詢之間的交流了,她希望跟她繼續談論童年,那個心靈禁區,如果不是因為那樣一個人以那樣一種方式幫助她深入,她的內心一定會長久地存有一個黑洞。事實上當她真的走了進去,並且是兩個人結伴而行,她不怕了,她感覺自己舉著火把,想要欣賞的不是陰暗而是覆蓋了厚厚塵土的壁畫。這一切帶給她從未有過的輕鬆感,就像從空氣稀薄的地方衝殺出來,美美地吸了一回氧。而離婚官司又算什麼呢,除了互相嘶咬再無其他。她累了。她想,隻要季紋玉沒事,自己該怎樣就怎樣吧,隨便。帶著這樣的心境,她再次走進谘詢室。她說。
“我知道為什麼是黑色的了,因為我的媽媽不見了。”
谘詢師顯出好奇並且相當能理解安雅夕的感受的神情,問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不知道,反正從八歲起就再沒見過她。”
“你認為是那個‘為什麼’惹的禍?”
“……也許她不該什麼事都要弄個水落石出,結果自己倒成了一個永遠的迷。”
“所以當你的老公追求你的時候,你便什麼都不問?”
“……可能是這樣。我不想做我的媽媽,也不想找一個爸爸那樣的。”
“可顯然你們極其相象。”
安雅夕全身的每個細胞都浸在了這句話中,不斷伸張收縮,非常鮮活和細膩。在一段表麵沉默其實活躍的時間之後,她以一種終於要拿到鑰匙的心情開問:“那我該怎麼做?”
“對不起,我隻是心理谘詢師,做不了人生規劃,不過有一點倒是可以提醒你,無論怎麼做,隻要是發自內心的,愉快的,你就能找到最佳方向。”
愉快。這個詞的感覺安雅夕剛剛收到過,從那個擁有強健體魄,有時木納有時粗野的男人那裏,她剛剛品嚐過。安雅夕笑了。她順手捋了下頭發,又掉下來很多。上周本來就要行動的,被陳健新突然間的舉動給打斷了,興奮和安全的感覺伴隨了她整整一個星期,完全忘記了頭發的事。現在是時候了,改變自己從頭開始,那就開始吧。一個小時後,安雅夕頂著一頭短發——它們因為太少而顯得稀拉,勉強能看得出發型而已,卻讓安雅夕無比喜歡。就是要這樣,利落、光明正大、尤其是,坦然。
在一個舊洋房改裝的小酒吧裏,姚楓林坐在二樓,從欄杆處往下看。那裏有一個小舞台,一個抱著吉他彈唱的長發女孩一麵撥動琴弦一麵與身旁的貝司手目光互動。他們演唱的歌曲叫《寬恕》。
“你給我保護。
我還你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