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還是那麼明亮,嘴角還是帶著微笑。
隻是他的笑容中,卻充滿了淒涼和悲傷;他的眼睛發亮,卻是因為裏麵蘊含著淚光。
“你這樣不吃不喝,折騰自己,就是為了引我出來?”他輕輕歎息,聲音再不嘶啞,變回了清朗與溫柔,他柔聲道,“你何必要這樣刻意傷害自己的身體?”
月夕沒有回答,隻是看著他,怔怔地看著他,整個人都似已癡了。她就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忽然撲在他懷裏,放聲痛哭起來。
她的手緊緊地抱住了趙括,她的手攥著他的衣服,碰到他寬廣堅實的胸膛,又聞到那股熟悉的男子氣息。她大聲地哭著,湧出的淚水將趙括的胸口全部染濕了。她又笑了,她想同他說好多話,可她仍又是哭著。
這三年的思念、絕望與痛楚,都在她的笑聲哭聲裏。
她不必說,她曉得趙括都能聽得懂。趙括顫抖著手,幾乎也要去抱住了月夕,可待到手一碰到月夕背上的一刹那,突然又放了下來。
他不能再碰她,他不能叫她絕望之後有了希望,卻又再次絕望。
夜更深,風更冷,雪更大,燈光更加昏暗。
月夕抱著趙括,立在風雪中,又哭又笑。阿璃站在一旁,烏雲踏雪抖弄著身上的雪片,而遠遠的巷口,還有一個人也站著。他們都默默地看著。
除了瞧著,他們什麼都做不了,也不願意做。
不知過了多久,月夕的痛哭終於變成了低泣。她仍是抓著趙括不放,趙括卻輕輕推開她,輕道:“回去罷。”
“回去哪裏?”月夕抽泣道。
“回快風樓去。”
“好,我們一起回去。”月夕抬起頭,滿臉淚痕,又露出了笑容,又握起了趙括的手。
趙括卻輕輕將自己的手抽了出來,沉聲道:“我明日便會和阿璃離開此處,你回快風樓去,回到胡衍的身邊去。”
“你不同我一起麼?”月夕愕然道。她看到阿璃臉上又露出了笑容,俏麗可人,一身紅色的鬥篷,幾乎要飛揚了起來。
她突然心中怯了,又慌又怕,她想板起臉,想飛快地跑走,可又害怕極了,怕他再不來哄她再不來追她了。她從前那樣要強好勝,可此刻卻心神不定,忽地雙足發軟,她身子一下搖晃,顫聲道:“你……是恨我……”
趙括歎息著望著她,一言不發。月夕又顫聲道:“你要同她去哪裏?”
趙括仍是不答她,阿璃也仍是笑著。忽然之間,月夕覺得趙括離她仍是遠遠的,她仍是一個人站在紛紛揚揚的風雪中。她方才暖起來的身子,又變得冰冷了。
“回去罷,胡兄想必已經等得著急了。”趙括朝著巷口那人掃了一眼,帶著阿璃,進了福伯的麵攤。
月夕怔怔地望著他拉著阿璃的手,閉上了門板,又聽到裏麵傳來阿璃的笑聲:“大哥,我今天為你辦了這麼多的事情,我餓了,你快給我做麵吃。”
而他說了什麼,月夕竟然全然都沒聽到。她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是苦笑著,全身沒了力氣,在屋外的石階上,頹然坐了下來。
她身子越來越冷,腦子裏卻慢慢地都明白過來了。
她多日前便已見過了他,其實他一早就到了邯鄲。他回來了,帶著烏雲踏雪,可他卻沒去見她。他若想她念她,他怎會不與她相認?
他要借胡衍之口勸說他娘和妹妹去雁門,所以他見了卉姬,先借卉姬來勸說她。他還見了福伯,勸服他也去了雁門。他辦完了要辦的事情,便要帶著阿璃,離開邯鄲。
他所有的安排中,沒有一件是來見她。
他安置好了所有人,可他扔下了她。
他曾經想要生生世世在一起的人,如今他卻拋下了。
月夕不曉得他身中數箭,是如何活了下來,是如何從長平逃了出來,又是怎麼和阿璃在一起的?她頭痛欲裂,腦子中隻有一個念頭:
他不肯原諒她。
她和她爺爺害死的,是趙國四十萬將士的性命。
一條條的人命鮮血,長平坑中的臨死的呼嚎,那被鮮血染紅的丹水,月夕不敢想也不能想。她心如刀絞,可絲毫也感覺不到心痛,隻是木木地坐在福伯麵攤門口的石階上,任憑淩厲的風雪拂過她,似刀一般刮在她身上,將她重重包裹了起來。
她的身上,頭發上,眉毛上都是白雪,可她仍是癡癡地坐著,瞧著地上門縫中的射出的昏暗燈光,將她的身影,似有若無地拖在了灰白的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