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的帝王生涯(1 / 3)

第三章江湖皇帝明哲:我的帝王生涯

當西天最後一抹斜陽隱沒在群山之中,我聽到宮裏沉重的暮鼓聲緩緩的傳來,我合上剛看完一半的莊子的《逍遙遊》準備起身去禦膳房用齋。朱廊黑瓦上的白色鷺鳥換了一群又一群,每次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都會想,什麼時候我的帝王生涯才能走到盡頭?沒有人能夠理解我,我是一個不願意當皇帝的皇帝。所以,我在皇宮裏孤獨而頑強的活著,已經有四十餘年,為了自由。我叫明哲,是一位皇帝,是一位在江湖之中人人皆知的江湖皇帝。

我很小的時候就沒有了童年,因為我是皇帝。我八歲的時候父皇就駕崩了。我清楚的記得,那是一個明朗的早晨,陽光大把大把的灑到床榻上。我睡得很香,我不願意起來。這時候宦官閹豎們已經在三宮六院裏奔走宣告父皇駕崩的消息。母後匆匆的跑進來,搖醒了我。母後告訴我,皇兒,你父皇駕崩了。可是母後似乎一點也不傷心,她的臉上浮現出從未有過的驚喜。以前我每次看見母後,母後總是一臉的愁容,我不知道她在擔心什麼。母後迅速的為我穿好衣服,對我說,現在好了,現在你可以做皇上了,沒有人與你搶了。

父皇駕崩的那天,整個三宮六院都充盈著一股悲糜的氣息。母後陪著那些嬪妃們嗚咽了一陣,真正慟哭的則是那些可憐的宮女們,有的哭著哭著就淒慘的死去。這些宮女為她們悲慘的命運而哭泣。這些宮女當中有些正在被皇上寵幸,有的曾經被皇上寵幸過以後再也沒有被寵幸過,有的則一次也沒被皇上寵幸。曾經被皇上寵幸過的還沒有確立身份地位的和一部分嬪妃一樣將會被白娟賜死,躺在紅棺內與父皇的楠木棺槨一道葬於長安西北角終南山一處皇家陵墓群內。而那些未被寵幸過的宮女,雖然幸免於死,但卻要全部被遣送到終南山上的一座庵堂,落發為尼,終生為死去的先皇誦經念佛,超度亡靈。這樣的日子,對那些正值青春年華的宮女來說,或許生不如死。

所以,父皇的駕崩對這些宮女來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有些宮女還是剛剛被選進來的,還盼望著有朝一日能盡享榮華富貴,誰能料到皇上這麼年輕就駕崩了。父皇駕崩的時候才三十出頭,雖然大體上來講,曆史上的皇帝很少會有長命的,但像我父皇這樣年輕就死去的人也難挑一二。我父皇死於極度操勞於極度縱欲,本來父皇的身體就很虛弱,所以更確切的說是堆積如山的奏疏和一個又一個女人奪去了父皇的性命。

國不可一日無君。父皇駕崩的當天我就登基了。生在帝王之家八歲我就已經很懂事了,可是當我看見金碧輝煌的大雄寶座時,我感到頭昏目眩。我被一個宮役牽著顫顫巍巍的走上丹陛殿,母後一直用鼓勵的目光看著我。我終於坐上了大雄寶座,可是我隻坐了片刻就驚恐的跑了下來,因為我看見下麵每一張在看我的臉都是那麼嚴肅。我跑到母後身邊,說,母後,我不要當皇上!滿朝文武一片嘩然,這樣的言語從一個天子之口說出來是視為大忌的。母後對我說,別怕,母後在你身邊。快坐上去吧!母後慈愛的目光裏夾雜著幾許命令式的威嚴,我再一次坐上大雄寶座。這一次我聽見下麵的人都跪在我麵前,大聲說著,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當天晚上的掌燈時分,母後駕臨我的寢宮。母後喝退了幾個侍候我的宮女,然後坐在我的龍床上,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一口氣似乎已經憋了很久了。母後對我說,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很久了。

母後告訴我,我是父皇生前唯一的兒子。父皇在世時,朝秦暮楚,喜新厭舊,納妃無數。母後作為一國之母,後宮之首,仍然整日憂心忡忡,唯恐一日父皇與其他妃子生下一子,那樣我就有失去太子之位的危機,因為母後並不是皇上最寵愛的女子。為此,母後整日整夜的吃齋念佛,為我,也為她自己祈禱。好在天地靈驗,菩薩似乎也被母後的誠意所感動,父皇盡管夜夜與無數女子進行床笫之歡,卻再也沒有生下一個兒子來。宮中的史官把這件奇異的事經過一番渲染記錄到史冊當中,供後人揣摩、研究、破解。

從我八歲到十五歲這七年間都是母後替我處理朝政的。每次上朝的時候,母後總是坐在長長的珠簾後麵,泰然自若的為我指點江山。女人的潛力似乎是無限的,在這七年裏,母後充分發揮了她的聰明才智和治國之才,大大小小的國事、政事、朝中事被她處理得妥妥當當。滿朝文武百官沒有誰不佩服這位巾幗女傑的。隻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是,母後畢竟是一個女子,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朝中半數以上的官員逐漸對我母後的垂簾聽政感到不滿。母後早已察覺到這一點,亦不再貪戀政事,順應形勢,從此不再垂簾聽政。母後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深知,在那個時候天下是不可以被一個女子所擁有的。我很感激我的母後,在我十五歲之前給了我一段快樂的日子。盡管我每天依然要上朝,但我不必為國事操勞,所有的一切都有母後在為我處理,我隻不過是坐在那裏點點頭、做做手勢,重複一下母後教給我的話而已。而散朝後,則是我無憂快樂的時光了,而母後則要批閱成千上萬的奏章直至深夜。所以我總是想要是母後永遠這樣為我處理政務我都願意。可是我願意,並不代表每個人都願意,盡管我是皇上。

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我還略顯稚嫩的肩膀上突然要挑起一個國家的重擔,我感到異常吃力。沒有了母後,我坐在大雄寶坐上麵對大臣們提出的一個個棘手的問題,常常束手無策,盡管有些問題我也有自己的主張,但我卻說不出口。每次上朝的開始我都盼望著早日退朝了,那種如坐針毯的滋味確實不好受。這時候我深深的佩服起我母後的魄力與智慧來,我比不上我的母後,我不想做皇帝,我做不好皇帝。更讓我發愁的是,每天都有一大堆奏疏等我去批閱,每次我都是硬著頭皮、咬著牙去看這些繁文縟節的奏疏的。我不明白,一些很簡單的問題為什麼要陳述那麼多無關緊要的理由呢?盡管這樣,每每隻看到一半,我就開始昏昏欲睡了。以至於後來我不得不用錐刺股、頭懸梁的殘酷方法迫使自己把奏疏批完。母後每每來看我時,見我自慚至此,心有疼愛,隻是從不再幫我批閱。母後說,你已經長大了,你必須為國家,為你自己負責。每次喝完母後叫禦膳房為我烹製的雞燉蓮子湯,我都想對母後說,母後,我不想當皇上了!但我看到母後充滿期望而又威嚴的眼睛,我又把快要到嗓子眼的話吞進了肚裏。我不想讓母後傷心難過,也不想讓母後失望。從十五歲那年起,母後不再叫我皇兒了,而是直接叫我皇上。我感到很失落。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我二十歲的時候,二十歲的時候我終於習慣了帝王生活。二十歲的時候,母後對我說,你已經像一個皇上了。

我像一個皇上的時候晚上開始失眠,批完奏章的時候我已經很累了,可是當我躺在舒適寬大的龍床上時,卻怎麼也睡不著。我不知道以前的皇帝是不是也是這樣,或者這又是不是皇帝短命的征候。太醫曾給我診治過,一番望、聞、問、切之後,說我隻是疲勞過度,虛火太盛,每天要我喝用金蓮花熬製的湯。喝了十來天仍不見有效,那個太醫就被革職了,原因很簡單,因為他沒有治好我的失眠症。宮裏的規矩就是這麼殘酷。

當東方剛泛出一點點魚肚白的時候,我就已經醒了,每天都是如此。每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心裏就會湧起一股莫名的惆悵和淡淡的恐懼,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樣一種心情。我已經是皇上了,還惆悵什麼呢?還恐懼什麼呢?或許是對又要重複一天枯燥乏味的帝王生活而感到惆悵和恐懼吧。畢竟在我的內心深處是十分厭倦這種帝王生活的。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呢?每個人都是被上蒼扔下來的,有些事情你不做也得做,這是母後對我說的話。

我走出乾清宮去靜修堂觀書。我喜歡觀書,但不喜歡四五書經,諸子百家,盡管我對這些已經爛熟於心,這些書都是一名年過花甲的翰林學士教給我的。他說這是作為皇帝必須要看的書。現在那位翰林學士已經告老還鄉了,我對他也沒有多大的印象,因為他教給我的不是我喜歡的東西。相反,我倒喜歡讀一些稗官野史,還有一些可以強身健體的武學心經、秘笈之類書籍,對後者尤盛。我覺得這是天生的,我希望有一天我能練成絕世武功,飛簷走壁,來去自由,這樣就不必每日困在深宮之中怨天尤人了。盡管到目前為止,我在宮中所看到的那些武學秘笈隻不過是些休生養性之術和一些再也普通不過的招式,但我仍樂此不疲。這是我的一個理想,不是我的夢想。夢想很難實現,理想是可以實現的。而且我越來越感覺到這一天很快就要到來。

每天早晨我都會花一段時間去靜修堂觀書,這是我在宮中生活的一大樂趣。當時已近深秋,走出宮外,寒意襲來,我不禁一陣哆嗦。宮外很冷清,宮侍衛兵臨牆而立,麵無表情,一動也不動,像一尊尊雕像。每次從他們身邊走過,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不知道是什麼支撐著他們數十年如一日的這樣的站著,他們要比我辛苦得多。有一次我走向一位高大威武的錦衣尉,他頭戴白翎頭盔,腰間墜著一塊龍形玉佩。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問他累不累,冷不冷。那錦衣尉不知何故,立馬跪在我麵前,要我饒他一命。我很納悶,說,我又沒有要殺你,你怕什麼呢?皇上真的有那麼可怕嗎?我叫他起來,他不敢。於是我彎下腰去扶他,他才戰戰驚驚的起來。我再一次看見了那塊墜在他腰間的龍形玉佩,忽然間很是喜歡。我誇獎了他那塊玉。誰知他立即取下那塊玉恭敬的遞給我。我並沒有想要那塊玉,但他那樣做了我也沒有拒絕。

你的玉是從哪裏來的呢?我好奇的問。

別人送給我的。

誰送你的?

心……上人。

心上人是誰呢?

一個宮女。

宮女叫什麼名字?

那錦衣尉告訴了我那個宮女的名字。第二天,我就把那個宮女賜給了他。這件事驚動了母後,母後怪罪我不應如此魯莽行事。我說我是皇上,皇上賞賜一個宮女給衛兵又有何不妥?母後說,皇上也有不該做的事。可是母後卻沒有告訴我什麼是皇上不該做的。作為一個皇上我卻不知道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感到很悲哀。

靜修堂是皇上專門讀書寫字的地主,是一個安靜的地方。堂前屋後,遍插竹枝,清風竹影,靜心養性,所以我叫它靜修堂。原以為自己是三宮六院之中起得最早的人,可是每次我走進靜修堂都會看見一位宮女用錦毛撣子輕輕的拭去書架上每一本書上的塵埃,她安靜的樣子令我頓生無限憐愛。書架上的每一本書都被她擦拭得一塵不染,整整齊齊的放在書架上。每次我去觀書的時候,這位宮女總向我微微一笑,不緊不慢的說,奴婢給皇上請安。然後從書架上找出我要看的書,並且幫我翻到了我要看的那一頁。更令我驚歎的是,靜修堂書房浩浩書林,這位宮女竟能準確的說出每一本書的名字以及這本書放在何處,知曉哪些書我一次也未翻閱,哪些書我隻翻閱過一次,哪些書我經常翻閱,知曉我最近在讀什麼書,已經讀到了哪一頁。天下竟有如此神奇的女子,而且竟然是我的一個宮女。

我接過她呈遞過來的《莊子注疏》,問,你叫什麼名字?

宮女看了我一眼,那雙眼清澈如水,月牙白的裙裳潔淨而輕盈,纖細的足,踏在地上不動纖塵。

小女子詩詩。

詩詩?我心中陡然一驚,詩詩?如此好聽的名字!這個名字,我似乎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認識。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

你讀過書?

詩詩點點頭,隻不過都是一些旁門左道之類的書籍,登不上大雅之堂。

已經很好了。宮中的三千佳麗,有的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詩詩抿著嘴,笑而不答。那種笑有點神秘。

你什麼時候進宮的?以前怎麼從來沒有見過你?

詩詩答道,奴婢本是吐蕃國宮女,因為吐蕃王國與大漢王國求和,所以才被進獻入宮的,已經半年了。

我點了點頭。詩詩口齒清晰,說話的聲音如百靈婉轉,夜鶯鳴叫,十分悅耳動聽。

你一直在靜修堂,已經讀遍了靜修堂所有的書嗎?

奴婢不敢。奴婢隻是記性好,每日擦書,就記住了書的名字和書的位置。

你果真記得消修堂所有書籍的名字和它們所在的位置?

嗯。詩詩點了點頭。

那我現在考你一考,我現在要找《十三經注疏》,你可知放在哪裏?

詩詩響亮而從容的回答,書房西南角第十五個書架第五排第五個位置。

說完詩詩領我去她所說的那個位置,我循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真那本《十三注經》就安靜的躺在那裏。我又考了詩詩幾個,詩詩都一一準確的說出了它們所在的位置。真是一個神奇的女子,我忍不住抓住詩詩的手,她的手細柔而光潔。我用傾慕的眼神看著詩詩,心裏泛起一陣疼痛的漣漪。詩詩羞赦地笑了笑,潔白的臉上飛起了一朵紅暈,緩緩的抽回了手。

你是不是每看一本書都記得它全部的內容?我讚賞的問。

詩詩又點了點頭。

那你喜歡讀什麼書?讀過什麼書?

我在吐蕃王宮做的也是清潔書房的差事。那裏麵的書大都是一些經書以及很多的武學典籍,武學典籍又以內功心法居多。吐蕃國崇尚佛教,慈悲為懷,所以那些傷人性命的武功技法幾乎沒有。深奧的佛經我看不懂,我隻對那些內功心法感興趣,隻是好奇,雖然讀了好幾部,但從未嚐試。

我一聽,心中甚喜。詩詩所讀的書與我的興趣一拍即合。

於是我又急切問道,你可不可以把你讀的那幾部內功心法寫下來給我看看?

詩詩猶豫了一下,說道,皇上聖旨,奴婢豈敢不遵?

那就這麼說定了。我改日來取。

說完我離開了靜修堂,去上早朝。離開的時候我把那塊從錦衣衛那裏得來的龍形玉佩送給了詩詩。我不知道這樣做是不是有欠誠意,我隻知道我喜歡那塊玉,也喜歡那個叫詩詩的宮女,我隻是把我喜歡的東西送給我喜歡的人罷了。母後說皇上也有不該做的事,那麼這算不算是皇上不該做的事呢?我發現,我真有點喜歡上了詩詩,那個神奇的宮女。我喜歡她神秘的微笑,我喜歡她不卑不亢的言語,我喜歡她過目不忘的記憶。有那麼一刻,我想馬上納她為妃。

靜修堂偶遇詩詩是我的帝王生涯裏開出來的第一朵奇葩。我不曾想到這樣一個出身卑微的宮女竟然成了我一生為之牽掛的人。一年後,我納詩詩為妃,封為申淑妃,因為她姓申。當我把這個想法告訴詩詩時,她驚恐的後退了幾步,隨即拒絕了我。她的理由更是讓我咋舌,她說她想做皇後,不想做妃子。我一直以為詩詩是一個溫順賢淑的人,與她在靜修堂相處了一年多,我絲毫沒有發覺詩詩竟有這等野心。但立後並不是我一個人所能決定得了的,盡管我是皇上。我也想立詩詩為後,但這宮中存在太多束縛人的東西,往往自己真心喜歡的女子成不了正室,皇帝命中注定沒有完整的愛情。

這是我作為一個皇帝感到最悲哀的一件事,連自己的情感都無法操縱。所以我不想做皇帝,我隻想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盡管以我對母後的了解,知道她是不會答應我立詩詩為後的,但我還是懷著一絲僥幸的希望請示了母後,因為我對詩詩已經不是喜歡了,我愛上了詩詩。和我想象的並不二致,母後聽了我的請示後,正在梳妝的母後勃然大怒,手中的極其珍貴的犀牛望月鏡“啪”的一下被母後摔在地上,一聲脆響,犀牛望月鏡粉身脆骨。細小鋒利的玻璃碎片飛濺到另一位宮女身上,那位宮女驚嚇得尖叫了幾聲。母後隨即遷怒於宮女,罵道,賤貨!叫什麼叫!拖出去斬了!一直守在門外的衛兵拖走了那位宮女,不多時就聽到門外一聲淒厲的慘叫,可憐這樣一位年紀輕輕的宮女就這樣死在刀下。在這深宮之中,每一位奴仆的生命形同草芥,母後的喜怒哀樂決定著奴仆的生死。可是我不明白,母後曾經不也是一位宮女嗎?

我突然之間想到了詩詩。詩詩也是一位宮女,詩詩的生命在這深宮之中也形同草芥。我要保護詩詩,詩詩需要我的保護。

於是我對母後說,孩兒隻是說說,母後不必在意。立後之事孩兒聽從母後的安排。

母後終於露出了笑容,這樣的笑容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了。母後淡淡的又不失威嚴的說,你是一個皇上。立後之事關係到國家、朝廷,你作為皇上要時時刻刻為國家、朝廷著想。兒女私情來日方長,先擱在一邊吧。

母後說這番話的時候我已經猜到母後對立後之事早已有所打算。隻是見我最近一段日子日日寵幸詩詩,不便明說。到了今天,母後也不瞞我了。母後直截了斷的跟我說她為我選定的皇後是吐蕃國三公主。西域吐蕃曆來是外族強國,也曾數次侵犯我們大漢王國的邊疆,曆來是我們大漢國邊疆動亂的心腹大患。此次吐蕃國前來我們大漢國求婚,正是大漢國緩解邊疆危機的大好時機,我們不能錯過。這就是母後為我陳述的理由,我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未了,母後還說,那個詩詩不就是吐蕃國進獻來的宮女嗎?而且也不見得是個什麼好女子,皇上不要被她衝昏了頭。

母後教訓得極是。但是,孩兒想納詩詩為妃,請母後不必再阻攔!

母後歎一口氣,不再說什麼。

我向母後妥協,詩詩向我妥協,詩詩終究還是成了我的淑妃。有時候,我常常想,人這一生到底能做幾件如願的事情呢?

從此以後,詩詩不必再每天早起用錦毛撣子拭去靜修堂書房裏麵每一本書上的塵埃了,詩詩遷到了寧貞宮,一大群宮女等著侍候她。可詩詩拒絕了所有的宮女,她說她不習慣別人侍候。做了淑妃的詩詩是不快樂的,這可以從她表情當中看出來。每次我去寧貞宮的時候,詩詩總是一副滿腹心事的樣子,臉上再也沒有了往日在靜修堂那種有點神秘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永遠也抹不去的悲傷,那樣的悲傷曾經令我心碎。詩詩總是喜歡一個站在一棵高大的桑樹下,樹上結滿了紫紅的桑葚。然後就靜靜的抬頭看深宮裏的天空,看一群又一群的飛鳥。一陣風吹來,滿天的黃葉飄落下來,落在她好看的鳳冠頭飾上,那頭飾繡了一幅紅日旭升的圖景,落在她粉紅色的裙裾上,憂傷而淒美。而詩詩,眼裏早已噙滿了淚水。

我來到她身後,她總是感覺不出我的到來。

你為什麼要哭?我這樣問詩詩。

詩詩沒有回答我,隻是用衣袖輕輕拭去了她眼角的淚水。

你為誰哭泣?我又問。

詩詩仍然沒有回答我。

是因為沒有做成皇後嗎?

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了,我不應該說出這樣的話,我不應該再傷詩詩的心。

詩詩終於說話了。她說,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我冷。我想回宮。

詩詩說完就緩緩的走進了寧貞宮,把我晾在那裏,完全不管我的感覺,詩詩進屋的那一瞬間,她頭飾上的那副紅日旭升的圖景發出異樣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滿臉的迷惑與悲傷,還有一點點惱怒,我不明白詩詩在說什麼,也不明白為什麼她如此對我。這宮裏,從來沒有哪一個女子對我如此的冷漠。詩詩,她是怎樣的一個女子,憑什麼特殊?

盡管我十分的不願意,皇後還是被接進了宮裏。那是一個斜眼女人,是我一輩子見過的最醜的女人,我看了她一眼再也沒有看第二眼。我不知道吐蕃國王為什麼會把如此醜陋的一個女子嫁給我。這個斜眼女人不僅是對公主這一美名的玷辱,更是吐蕃國對我們大漢王國的侮辱。可是母後竟然答應了,真不知道母後是怎樣想的。母後初看到皇後的模樣時也大失所望,但事已至此,也就無法挽回了,況且這門婚事還包含著重大的政治意義。後來吐蕃國王向我和母親解釋說,三公主已是吐蕃國最漂亮的公主了。我啞然。

我不喜歡皇後,不僅因為她長著一雙斜眼,更因為她的臉上有一種陰鷙之色,就算她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陰鷙之色也無法散開。我最討厭女人臉上的陰鷙之色,我覺得這樣的女人陰險、狡詐、凶狠,事實上皇後就是這樣一個女人。我不喜歡皇後,但皇後在母後麵前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一張大嘴像裹了蜜似的,皇後如此這般良苦用心倒也討得了母後的歡心。

我不喜歡皇後,我思念詩詩,我是如此的依戀詩詩,以至於我和皇後大婚後方二日,我立刻便回到了寧貞宮。雖然這樣做使皇後太失麵子,我也知道這樣做不成體統,但我就是思念詩詩,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皇後跑到永壽宮母後那裏哭訴,母後也批評了我,但我對母後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這是一個雪後的夜晚。

窗外的院落白茫茫的一片,時而有一兩隻寒鴉的啼叫聲。

詩詩在搖曳的燈光下,坐在床榻上,把雙腳放在紫銅腳爐上為我繡製著一條新的黃衣。黃衣上有一片無際的海,海上飛騰著一條蛟龍,海的那一邊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那紅日旭升的圖景再一次刺激了我,我看了看她的鳳冠,看了看她的錦衾繡被,看了看她的屏風,幾乎所有物件都有一幅紅日旭升的圖景。

我疑惑的問,詩詩,為什麼所有的東西都有紅日旭升的圖景?

詩詩聽了我這句話,愣了一愣,手指一顫,針便插在了手指上,一滴鮮紅的血落了下來,恰好落在那輪紅日上,使那輪紅日看起來更加鮮豔奪目。

我……我喜歡。詩詩吱唔了一下,低下頭,不敢看我。

我心疼詩詩的手,把詩詩白玉一般的手握在我的手裏,嘴裏輕輕的喚著,詩詩,詩詩。

詩詩輕輕抽回了她的手。詩詩說,皇上,你還是快回皇後那兒去吧。

我非常失望,怏怏的離開了寧貞宮。

大婚後方八日,退朝的時候,我直奔寧貞宮。進入寧貞宮,我看見詩詩披散著頭發,蜷縮在角落裏傷心的哭泣,臉上有一道道傷痕。我大吃一驚,問門外的宮侍發生什麼事情。宮侍回答說,剛才皇後來過,因嫌淑妃禮數不周,因此令人杖責淑妃。

我勃然大怒,連我都不敢動一下的詩詩,皇後竟然敢杖責詩詩。

我無限憐惜的攬住詩詩,輕輕的安慰她。

詩詩掙脫了我的懷抱,眼裏分明有一種針尖般的恨意。我要你廢了她!廢了皇後!詩詩失去理智一般的說道。

我暗暗的吃了一驚,詩詩怎麼會說出這等話來。

我說,廢後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何況我和皇後才完婚八日,怎麼可以說廢就廢呢?

詩詩咬牙切齒的說,那好,如皇上廢不了她,以後就請皇上不要再來寧貞宮了!詩詩遲早會被皇上害死的!

我搖了搖頭,想不到詩詩對我立後的事如此耿耿於懷。我有時真搞不懂女人,我對詩詩、對皇後一個在天一個在地,難道她看不出來嗎?

我出了寧貞宮,心情遭透了,一方麵為不能保護自己喜歡的人而內疚,另一方麵為皇後的霸行而憤怒。我直奔皇後住處,劈頭蓋臉的問,為什麼要杖打淑妃。皇後斜著眼看了我一眼,臉上布滿了陰鷙之色,聽了我的質問,反倒哭喪著臉向我訴起苦來。皇後說詩詩如何如何的傲慢,如何如何的出言不遜,最後說隻是給了她一個小小的教訓,皇上犯不著大驚小怪。聽了皇後的狡辯,我怒不可遇,打了她一耳光,拂袖而去。

從此詩詩對我愈加冷淡,可是詩詩越是這樣我愛她越深。每次從寧貞宮出來,我都會站在以前詩詩站過的那棵高大的桑樹下,久久不願離去。冬日以來的第一場雪使這棵桑樹的葉子全部凋零,但光禿的枝幹仍頑強的生長著,我知道來年的春天這棵桑樹會再次滿樹綠蔭。可是我和詩詩呢?我和詩詩的愛情會有第二個春天嗎?靜修堂的那一年是快樂的,可為何這樣的日子如其短暫?詩詩,你到底要我做什麼?詩詩,你告訴我,詩詩!

我二十二歲誕辰的那一天,母後給我送來了一批新的宮監。母後說,那些老的宮監靠不住。後來我才知道,不是老的靠不住,而是新選進來的那批宮監都是來自母後的故鄉南石鎮,真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啊。不過我向來對這類芝麻大的小事並不在意,母後想怎樣就怎樣吧。母後隔一年半載的不弄出幾個新的花招,她會覺得無聊的。可是我不喜歡宮監,不喜歡他們尖細的嗓音,不喜歡他們扭怩的姿態,不喜歡他們潮濕的手。不過這種不喜歡僅僅是一種直覺,我尊重每個人的生命,當然也包括這些宮監。我常常看到一些老宮監和些老宮女做一些虛鳳假凰的事情,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許他們真的是太寂寞了吧。

所以我第一眼就認出了那個鶴立雞群的宮監,其實他並不是太監。當那些宦官閹豎們一字排開等著我去遴選的時候,我歎了一口氣,向他們看過去。這些宮監以及送他們進宮的父親母親都希望有朝一日,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光宗耀祖。所有的宮監都低著頭,都是一張粉嫩的臉,隻有他,高昂著頭,目光桀驁不馴,那張臉呈現出一種健康的古銅色,那是男人特有的膚色。於是我叫退了所有的宮監,隻留下他一個人。我不知道為什麼一向目光明厲的母後怎麼沒有把這個不是宮監的人認出來。

你不是太監?我向來不喜歡拐彎抹角,直截了當的問他。

我知道這樣的一個問題隻有兩個答案,如果他說他是太監,我會叫宮侍驗身,如果真發現他不是太監,就交給刑部處理。如果他說他不是太監,我會對他刮目相看。

是的。我不是太監。他泰然的說道。

你為何混進宮冒充太監?

皇上很寂寞。而我能給皇上帶來快樂,但我又不想做太監,所以就隻能冒充太監了。

他確實戳到了我的痛處。在這深宮之中,我喜歡的人都怕我,不怕我的人我不喜歡,就連我最愛的人詩詩都有意在回避我,我沒有天倫之樂,手足之情,朋友之道。所以我很寂寞,很需要快樂與新鮮。

可是你又有何能耐能給我帶來快樂,如果你做不到這一點,你不怕我殺了你嗎?

我當然能夠保證能給皇上帶來快樂,如果做不到這一點我就不會冒充被殺頭的危險混進宮裏來了。

說完他領我走出宮院,並要我叫退了所有的宮侍。他站在一棵千年檜柏樹下麵,指著樹梢頂端的一隻白色鷺鳥讓我看。等我抬起頭向他指的方向望去的時候,隻見一道白影衝天掠起,等我回不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站在我身邊了,手裏拿著那隻鷺鳥,皇上喜歡這隻鷺鳥嗎?我接過那隻鷺鳥,輕輕撫摸著它白色的羽毛,它的眼裏流露出哀傷而恐懼的神色。我曾經數次長久的佇立在宮院仰望蒼藍的天空,我常常想,我寧願自己是一隻普通的鷺鳥,能夠來去自由。可不曾想到這樣一隻鷺鳥就這麼輕易的落入人的手中。我放了那隻鷺鳥。鷺鳥為重獲自由而興奮,撲扇著翅膀,飛到空中。然而它的自由是短暫的,隨即我看到一把薄薄的宛如柳葉的飛刀飛向了那隻鷺鳥,那隻鷺鳥還未來得及慘叫一聲就直直的掉了下來,那把飛刀插在鷺鳥的咽喉處,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著寒冷的光。

我終於明白這個和我年紀相仿的男子憑借什麼給我快樂了,我從來沒有見過輕功如此之好刀法如此之快的人。我向他露出了舒心的笑容,我很少會有這樣的笑容,在這深宮之中每個人都戴著一副假麵具。我曾經對詩詩這樣的笑過,不過那是一年前在靜修堂的事情了。這是一個秋日的午後,陽光一片一片的落在凋零的黃葉上,那金光閃閃的黃葉宛若一隻隻美麗的飛蝶在翩然起舞。我在陰暗的帝王生涯裏看到了一絲快樂的曙光。

我對男子說,你有這等好身手何必委曲求全做假太監,從今日起就做我的貼身侍衛吧。

那個男子立馬向我叩謝。

那男子告訴我,他叫東來,紫氣東來的東來。

我知道作為一個皇上做出這樣的決定未免太過於草率了,我甚至連東來的來曆都沒有詢問就讓他做了我的貼身侍衛。我厭倦問一個人的來曆,我覺得每個人的來曆都很複雜,就像大臣們擬寫的奏章一樣,冗長得讓我頭疼欲裂。所以我自認為我不是一個好皇帝,常常做一些在別人看來很荒唐的事。沒辦法,誰叫我是一個不願做皇帝的皇帝呢?

我任命東來做我的貼身侍衛一事很快傳到了永壽宮。這三宮六院裏每一個角落似乎都有母後的眼線,沒有什麼事她不知道。出乎意料的,原以為母後會怪罪我魯莽行事,可母後卻說她親自招見過東來,東來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武將之才,讓他做我的貼身侍衛,我的安危就有保障。母後在談到東來的時候,眼裏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麵色潮紅,宛若一個回春的少女。母後已經四十五歲了,女人到了這個年紀真是人老珠黃了。

我同樣也把這件事情告訴了詩詩。詩詩仍在寧貞宮繡著她紅日旭升的圖景。我不明白詩詩沒日沒夜的繡著同一幅圖景為什麼不感到厭倦,我整天當皇帝都感到厭倦了呢。詩詩聽了我的進述,不小心又讓針紮到了手指。細密的血滲出來彙成一滴滴在了那輪鮮紅的紅日上。隻是詩詩的表情依然冷漠。詩詩說,皇上還是快回去吧!皇後馬上就要來了!

我終於發怒了,這個女人怎麼如此不可理喻!為什麼總是說這樣一句刺激我的話!我說,詩詩,你聽著,在這宮裏麵皇後再大也沒有我大!說完拂袖而去,狠心下來,半年不曾跨進寧貞宮。這是我第一次向詩詩發火,也是最後一次,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可我實在忍不住了。

認識東來是我的帝王生涯裏開出來的第二朵奇葩。我之所以後來成為人人皆知的江湖皇帝,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東來的影響。東來給我講述了很多江湖上的奇聞異事,在東來生動多姿的描述裏,我對我以前從未接觸過的刀光劍影的江湖充滿了詩情畫意的向往。我第一次從東來的口中知道了江湖上還四個傳奇般的人物:獨孤求敗、東方不敗、曲風、曲沙。這四個人的名字閃電般的掠過我的腦海,我很快就記住了這四個人的名字,而且對東方不敗這個名字有特別的感覺,但特別在哪裏我卻說不出來。

東來成為我的貼身侍衛的第九天,我為東來在皇宮偏僻處專門修建了一個練武場。因為東來每天晚上都要訓練他的飛刀。有一次在月黑風高的宮院裏,正在練飛刀的東來朦朧中見一黑影蠕動,天生警覺的東來以為是刺客,一把明晃晃的飛刀過去,那黑影應聲倒地。東來躍過去一看,不是刺客,僅是一名手無縛雞之力的宮監而已。宮監八成是深夜起來方便,不料卻遭如此下場。為了不再傷及無辜,我就在皇宮後院一塊空地上專門為東來修建了一個練武場,賜名為“東來武場”,設為禁地,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能擅自進入。

東來武場四麵圍牆,四角各有一棵蒼天古樟,一排排靶子沿牆而立,間隔如一。每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東來都會如約而至來到武場。一枚、兩枚、甚至幾十枚柳葉飛刀同時從四麵八方飛出,疾風勁雨一般,嘩嘩,千萬道白光一閃而過,瞬間武場四麵靶子靶心全部插上了雪白的飛刀,飛刀與靶子碰撞的聲音詭異而奇特。若碰上清風朗月,我會去武場,觀看東來的絕技表演。每次我都看得膽顫心驚,唯恐那飛刀不長眼睛似的直直的向我飛來。其實東來的飛刀每一把都長了眼睛,射殺的目標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