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2)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的祖訓,子孫不得入仕為官。百年下來,享盡人間繁華,唯獨沒嚐過做官的滋味,平日有時甚至要看官員臉色。阮洪天一番猶豫,在一些族人和江州一個皇族的誘導之下,終於接受官職,舉家慶賀。過了一年,為邊境戰事又捐了大筆巨款充軍餉,被提升為江南道台。

江南河工鹽務從來都是個虧空的無底洞,官商勾結,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卻抵不過升官的誘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禦史彈劾阮洪天貪財昏愚,對人妄言與天子相交密切,穿戴禦賜之物誇耀與人,又扯出他任上貪贓等等罪名。新皇大怒,親筆朱批將他革職查辦收入獄中,於是呼啦啦大廈一夜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的眼。

半年前,她的父親被斬首,母親自縊於中堂,才十歲不到的幼弟被發配邊疆,家中女眷仆從一概被沒入官府為奴。世人傳榮蔭堂建築夾層中藏有銀塊,地下更是深挖銀窖,於是被毀後還掘地三尺。經營了五世的江南阮家,就這樣徹底傾覆了。

這些消息,都是她後來零零碎碎從各房人口中聽來的。靖勇侯府天子腳下,與江南千山萬水。她一個徹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歡心的弱女子,就算嫁過來時十裏紅妝,在這深似海的侯門之中,現在又有什麼用處?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見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層仿佛將死的灰敗之氣。

明瑜再次睜開了眼,一陣茫然。

她最後的記憶就停留在耳邊春鳶那撕心裂肺的哭聲,而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放鬆,另一個自己好像飄離了身體,正在一片虛無縹緲中升騰。

她當時以為自己死了。沒想到還能再次醒過來。

她長長呼出一口氣,眼睛習慣性地望著自己頭頂的帳子。

這不是她望了四年的那頂天青織金帳,而是一架桃粉的水紋輕羅帳,正中懸了一束團錦結。

這不可能。就算她在昏睡中被人移了床,靖勇侯府的三房中也不可能出現這樣顏色的帳子。三太太安氏,她的婆婆,去年底去的,她這個媳婦還在孝期,不會有人給她架這樣的帳子。

她動了下脖子,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這一覺醒來,力氣仿佛竟恢複了,再沒從前那種瀕臨將死的虛浮無力。

明瑜慢慢坐了起來,身下一片滑涼,低頭看去,榻上鋪了龍須草編織的灰湖綠涼席,軟滑如春波。環顧四周,南牆六道楹窗,蒙上了水藍軟紗簾,看去縹緲如輕煙,正中掛了幅春行圖,地上鋪就紫黃竹絲編就梅花紋涼地衣。牆角豎了楠木花架,白石花盆上養著素心蘭。

這分明就是她出閣前江南榮蔭堂裏的閨房漪綠樓。那幅瀟湘圖,還是她自己在十歲的時候,臨摹當朝山水大家董瑞原畫所繪,覺得滿意,這才裱了掛起來的。她一眼就認了出來。

她如在夢中,心劇烈跳動,不由自主掀開羅被下榻,俯身看見踏腳上一雙杏色孩童繡鞋,下意識地瞟了眼自己的腳,這才驚呆了。

她的腳縮得不到半掌長度。伸出手,也是女童的手,白白嫩嫩,手背處幾個小小的漩渦。

明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赤腳朝梳妝台上立著的那枚半身鏡跑了過去,鏡裏映出了一張女童的臉。齊眉劉海,鳳眼桃腮。

她呆呆望著鏡中女孩,鏡中女孩也呆呆回望她。

時光為她而倒流了。

從醒過來開始,明瑜就把自己關在漪綠樓的屋子裏,沒有下去一步。夜晚,當小樓周遭一切都靜了下來,近身服侍的大丫頭春鳶和喬琴也在外間睡了下去,她耳邊隻剩窗外夏蟲鳴吟聲時,她流淚,淚斷,再流淚,再斷。不知道反複幾次,黑暗中,最後她終於無聲地笑了起來。

上蒼憫人,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回到了十年之前。

這一世,她既然已經知道了從前的諸多未知之事,便定要用盡全力,讓父親隱斂光芒,讓榮蔭堂不被掘地三尺,讓母親安養終老,讓弟妹各有其所。這一世,她再不要吟風弄雪,也不要才女之名,更不會為一個薄情男子而輕易交心。

江南采蓮,魚戲蓮田。她隻要歲月平凡靜好,如江州虹河上每日遊蕩而過的畫舫所發的欸乃聲一般,閑散綿長。

她還有十年的時間,但與榮蔭堂幾百年傳承相比,這十年太過急促短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