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低調地停在幽深的喬府外,一個鵝黃色衣裙的姑娘在一對丫鬟的攙扶下跨進府門。
周餘對眉眼纖細的天青衣丫鬟道:“雪寧,雖然我跟著初萍姐姐學了好幾天禮儀規矩,可不知怎麼還是緊張得很,過會拜見喬老爺,若有什麼錯處,你一定要及時提醒我。”
雪寧淺淺笑著:“那是奴婢分內之事,三小姐勿憂,隻是三小姐怎麼還叫喬老爺呢?”
周餘抱歉地笑笑,初萍的課裏沒有教過她如何自然地朝一個陌生的老頭叫父親,她怎麼張得了口啊?縱然她自認為是演技派,但隨便管人叫父親,也總覺得別扭。
雪寧伸出手為周餘理了理垂鬟的發絲,說道:“您的身份以及與江東親貴的關係網想必陸令史已經分析透了,奴婢就不再贅述,請三小姐始終記得,您是喬姒瑾,不再是周餘。”
周餘凝視著真誠的雪寧,她與自己年齡相仿,可從骨子裏透出的成熟冷靜遠勝自己,氣氛一時有些冷。
粉衣的丫鬟卻嬌憨地笑著說:“在梅香苑給三小姐做點心的十幾天,是寶寧最快樂的時光,三小姐對寶寧好,寶寧也喜歡三小姐。大家都很歡喜三小姐回家,老爺、二小姐、周都督自不必說,就連孀居孫府的大小姐也回來省親了。”
這個寶寧丫頭,最是沒有心機,單純得可愛。怎麼,連姿貌絕倫卻命運坎坷的大喬都來了?一種見名人的驚喜和忐忑充盈著周餘的心緒。
“請三小姐拜見老爺——”管家喬叔洪亮的聲音在大廳回蕩。
周餘趕緊恭敬肅穆地站好。
一個須發半白的老者在一雙美人的攙扶下,拄著拐顫顫巍巍地從後堂進來,渾濁的目光剛看到周餘就情不自禁地嗚咽自語:“倩娘啊……我們的寶貝回來了……老朽總算對得起你了……”
身世的事情,周瑜已經完完整整地告訴了她,所以明白倩娘就是這尊軀殼的生身母親,喬國老哭得老淚縱橫,周餘也有些感動,畢竟現代的爸爸或媽媽從沒有如此撕心裂肺得為她哭過。
這時雪寧丫頭咳了一聲,周餘如夢初醒般慢慢屈膝,最終跪在了地上。喬國老推開美人的攙扶,緊緊抱住他失而複得的小女兒,布滿皺紋的手拍著她的背:“姒瑾,我兒,爹可把你盼回來了……這十幾年,你一個小女娃去了哪裏,受了多少苦,爹不在身邊,有沒有人欺負你,誰來照顧你……快讓爹看看,看看我們的姒瑾出落成什麼樣子了……”
周餘和喬國老離得那樣近,將他眼中的神采看得清清楚楚,滿滿的都是慈父對愛女的殷切。她忽然很想令眼前的老者高興,於是站起來在他麵前轉了一圈,鵝黃色的裙裾飛揚如一朵盛開的花。
喬國老止不住地點頭:“果然出落地亭亭玉立了,和爹想象中的一樣,不,比爹想象中的更漂亮……哎,姒瑾,怎麼不叫我一聲爹爹啊?”
周餘直直地望著喬國老期待的表情,她的軀殼是姒瑾,可是她的魂靈和記憶是周餘,她跟麵前悲喜交加的老者沒有絲毫感情基礎,她努力地張了張嘴,依舊沒有發出一絲聲音,眼淚卻毫無征兆地流了出來。多慈愛的父親,多會疼人的爹爹,她真得很羨慕姒瑾,如今這份錯愛落到了她的頭上,她有些招架不住了。
喬國老以袖拭淚,青色的眼袋更加腫脹,他握緊周餘的手,語氣滿是自責:“姒瑾,你是在怪爹嗎?怪爹沒有看護好你?是爹不好,是爹錯了,沒有給你娘名分,也委屈了你……咳咳……是不是怪爹沒有找你?爹囑咐了先主公一直探查你的蹤跡,可總是沒有音信……爹急壞了,覺得對不起你娘,更對不起你,爹不敢求你的原諒,隻求風燭殘年有你承歡膝下,讓爹在最後的時光好好照顧你,不教爹含恨九泉……”
素日溫雅的小喬也難得地激動起來:“三妹妹,爹自你走失後,既不敢大張旗鼓,又不願坐以待斃,遍尋無果,受盡了內心的折磨,這幾年爹爹身子不好,臥病在床,回憶當年往事,思女心切,竟致沉屙日重,妹妹就算有氣有怨,看在爹爹年邁的份上,也該體恤爹爹,不要任性。”
喬國老咳喘著,期盼卻又羞愧地望著周餘,嘴唇由於緊張而哆嗦著,如同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他想乞求她的原諒,他多想聽她喚一聲父親。周餘回握住喬國老的手,手背肌膚的鬆弛和手指布滿繭子的粗糙令她感受到衰老的觸目驚心。現代的爸爸也會有衰老的一天,那時的她能不能陪在爸爸的身邊?能不能也像現在一樣握住他顫抖的手?
忽然,腦海裏回響著陸遜的忠告,他說,如果你有膽量獨立生存,你就繼續可以做周餘,如果不行,你就做好喬姒瑾,代替她而活,代替她承擔責任,代替她去愛身邊的人。
伯言說的對,我沒有反駁周瑜,說明我承認了喬姒瑾的身份,我聽從初萍的教誨,說明我選擇了喬姒瑾的命運,僅僅一個父親的稱謂,有什麼好糾結的?
耳畔還回蕩著雪寧不冷不熱的話語,她說,請三小姐始終記得,您是喬姒瑾,不再是周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