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在水邊生起一堆火,照著跳躍的火光,擦拭劍身上的血跡。
他的目光不時瞟到一旁,那個著胡服的少女倚靠著身後的樹幹,眸子半闔,麵色煞白,一雙手脫力一般地垂在身側,全然想不到,正是這雙手方才彎弓而射,箭如流星。
解憂蜷縮在樹根下,目光朦朧地望著頭頂上暗藍色的星空,數不清的星辰在視線內暈開細碎的光點。
耳後埋的銀針一經取下,渾身的力氣都像被抽走了,果然方才在短時間內用去了太多精力,現在仍是要還的。
身體一絲也動不了,隻剩意識還漂浮在空中,仿佛魂靈出竅,朦朦朧朧的——她不知道,這樣一睡過去還能不能醒來,所以她不敢睡。
長夜漫漫,隻有遠處的流水聲,和近處枯枝在烈火中碎裂的聲響。
解憂在半夢半醒間輾轉。
洛在一旁看不下去,脫下外衫覆在她身上,不會說安慰人的話,硬著頭皮寬慰:“燕姞之輩非能以常理踱之,夫人何必自責?”
樂姝的那些話他也聽到了,時笑時嗔,渾無邏輯可言,根本就是瘋了,所以,何必同一個瘋子講道理呢?
“……然諸醫慘死,誠我之過也。”解憂費力地笑了一下,她的確有錯,不需要用旁的借口來遮掩這樣的錯誤,也不需要旁人安慰,或是為她開脫。
眼角微潤,似乎有淚滑下,下意識抬手抹了抹。
擦過之後才倏然發覺,身體已恢複過來,又能動了。
解憂試著抬手拂了一下被風吹到麵前的發絲,慢慢攏回耳後,果然是又能動了。
“洛……”
“夫人,燕姞之徒未盡,某欲往除之。”洛拄劍起身,走出去幾步,回頭看她一眼,“夫人身手矯健,候於此處,當無恙。”
“……”解憂慢慢眨了一下眼,她還想問,他究竟是怎麼尋到她的,誰知一開口,洛就走了,他是很厭惡她麼?
不過走了也好,畢竟她精力短少,連說話都要費很大的力氣,能少說兩句,便少說兩句罷。
解憂長舒一口氣,將僵冷的身子往火堆旁湊了一點,迷離的目光鎖著火光明滅下的一雙小手。
翻手覆手間,可為生死,可她從未將人命視作兒戲。
即便方才恨意湧上心頭,她張弓搭箭,也不過隻是嚇止那些劍衛不要再上前罷了。
可是,她對旁人仁慈,為何旁人對她如此不仁慈……?
真是……令人費解啊。
倚著身後高樹沉沉睡去。
滿目漆黑。
“我叫木丁丁,不是‘叮叮’,是‘伐木丁丁’的‘木丁丁’!那麼,你……你叫什麼名字呢?”
黑暗中,有一個少女的聲音繚繞在耳畔,活潑,又帶著點卑怯。
“誰……?”
解憂努力抓住紛亂的思緒。
“你是誰?”
一個黑衣服的女孩子從黑暗中走出來,黑衣墨發,仿佛整個都是從周圍的黑暗中化生出來。
“丁丁?”解憂喃喃,這個名字,從記憶深處透出熟悉之感。
黑衣服的女孩子一步步走近,伴著高跟鞋的細跟敲擊地麵的“篤篤”聲。
“阿憂、阿憂……”
她喚了兩聲,兩行淚倏然從眼角滑落,晶瑩的淚珠濺在肩頭絲絨的麵料上,彙成顆顆光點。
解憂愕然,想伸手拍一拍麵前的女孩,勸慰幾句,卻發覺根本觸不到她。
“丁丁……?”
這是怎麼回事?
而你,又是誰?
“阿憂,我決定還是出國去呢。”麵前的女孩子哭過之後,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笑了笑,星目微掩,又似淒涼,又似釋懷。
解憂晃了一下神,出國去、出國去……對了,是她曾經唯一無話不談的好友。
那個被她遺落在千餘年時光罅隙中的名字——木丁丁。
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嚶其鳴矣,求其友聲。
相彼鳥矣,猶求友聲。矧伊人矣,不求友生?神之聽之,終和且平。[1]
所有的一切,都對上了。
是她,是她,即便穿越了兩千餘年的時光,亦不曾拋下她的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