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躍在這一時期的美國城市學者簡·雅各布斯一直堅信,一個城市(或社區)有其內在的生命結構,處於不斷的自我變化自我調節中,並能不斷給城市帶來驚奇。無論她的研究有沒有以蘇荷為素材,在今天看來,蘇荷仍是她理論最好的論據。
70年代,經過藝術家們的不斷爭取,市政府終於修改了都市區域劃分法令,允許這些廠房作為居住兼工作場所使用。這是蘇荷第三個裏程碑事件。
不過政府也提出了自己的條件:每個居住者必須得到市政府頒發的“藝術家認證”(Artist Certification)。政府的參與,是蘇荷保持“藝術蘇荷”居住性質的重要舉措。這一規定一直延續到今天。隻是,因為蘇荷房價漲速太快,在過去的二十年裏,真正的、活躍的藝術家已經大多不堪財務壓力遷了出去,地產中介和地產擁有者於是為著各自利益,想方設法替潛在購買客戶做手腳,蘇荷區裏的藝術家身份已不那麼純粹。不過市政府一直還在強製執行證書規定,至少名義上讓蘇荷至今還保持著“藝術家居住區”的特色,即便是迪拜的富豪,也必須向市政府證明自己具有某種藝術行為能力,才有機會住進蘇荷。
3.今日感想
為了解蘇荷曆史,我在紐約公共圖書館翻閱了不少資料。偶然看到烏斯特街80號拍攝於1898年的一張黑白照片,禁不住頗為感慨。對比今天,除了顏色已無從辨認之外,這棟樓在建成一百一十六年後,它的所有細節都保留完好:仍是那座七層小樓,門前仍是比利時塊磚地,連形狀都一模一樣;樓板仍是同樣的磚石,嵌著同樣的鑄鐵裝飾,帶豐富雕飾的窗簷、屋簷和石雕牆飾。在整個蘇荷區,它相當普通,曆史比它長、規模比它更雄偉或更小巧的建築都有,比它更令人驚歎、更複雜的鑄鐵雕飾也很多,不過它仍是異常美麗的鑄鐵建築標本,紐約蘇荷區的標誌。不同的是,樓下一層曾經著名的“喬納斯·梅卡斯試驗電影院”,像蘇荷的多數建築一樣,現在已是一家商鋪,一家來自蘇格蘭專營高級開司米的服裝服飾店。
80號所在的烏斯特街隻有短短三四百米,位於蘇荷最繁華熱鬧的春街(Spring Street)和布魯姆街之間。站在80號門口,便可以看見半街之外春街上如織的遊人,街角香奈兒蘇荷分店美麗的招牌,回過頭來會愈發覺得這條街安靜異常。大約是深秋的緣故,街上還有種靜謐的淒清。多少還能讓人想起它的輝煌曆史的,是附近密集排列的幾間畫廊,這在蘇荷任何一條街上都已不多見。但幾間畫廊均門窗緊閉,兩間正在待租,其中緊鄰80號的那間去年十二月初被列儂的遺孀大野洋子租借四天,辦過一場“列儂遺作”銷售展,以紀念列儂七十一歲冥誕。四百六十五平方米的場地,四天租金四千美元。現在則又閑置了,門口張貼著“招租”告示。據說屋主這些年主要都是靠短期出租贏利。再下去的一個門臉也掛著“××畫廊”的招牌,可上麵的字跡已深淺不一,一層大門密封著厚實的紙板,紙板上被貼了各種廣告紙片,想是停業已久。
間或有人從烏斯特街80號小門出入,那些人,看上去顯然已不像是最早進駐這棟樓的那類“藝術家”,而更像華爾街的金融才俊了。
我離開烏斯特街80號時,天已經黑了。轉過街角,與操著各種語言的遊人摩肩接踵。走過香奈兒蘇荷分店再往東,經過了迪賽(Diesel),再往東,經過巴寶莉。穿過百老彙大道,我走進那家經營了幾十年的法國小麵包房買了一截麵包,出來時看到隔壁的餐館裏已人滿為患。折往北,拐回百老彙大道,我又走進紐約最獨特,也相當高級的食品店Dean&Deluca。拎著新鮮的鵝肝醬和醃橄欖出來後,我想,不管你喜歡不喜歡蘇荷在過去十幾年發生的變化,你都無法否認它仍然具有鮮活的生命力。蘇荷的今天無疑已是非常商業化的,可跟紐約其他商業街區比,當夜幕降臨、所有店鋪打烊以後,五大道基本就是死城了,而蘇荷裏仍然燈火搖曳,因為在這群有一百多年曆史的鑄鐵建築樓上,還有無數在過自己日子的居民。
網上仍有不少關於烏斯特街80號活躍的買賣信息。2011年3月它的頂層以五百六十五萬美元的價格成交。賣主是做對衝基金的,買主據說是位時裝界人士。
親愛的布魯克林
約茱莉亞陪我逛布魯克林,起念於2011年10月,沒想到兩年後才實現。
想去布魯克林看看,具體說,想去威廉斯堡(Williamsburg)看看,跟我那年寫的一篇稿子有關。稿子最後講到曼哈頓因為商業開發,房價上漲,原先住在蘇荷和兩村(西村與格林威治村)幾個社區的藝術家們被迫搬離曼哈頓島,落腳東河對岸的威廉斯堡。寫的時候一直在想,搬過去以後怎麼樣了呢?
威廉斯堡開始集中出現藝術家,應該是1999年前後的事。那年我在紐約服裝學院臨近畢業,正要找住東村的一位藝術家朋友幫我在畢業作品上畫兩幅水墨。他告訴我他剛剛搬到布魯克林的威廉斯堡了。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小鎮,去的時候夜色已濃,隻看清了他那棟樸素的小樓地下工作室,其餘一團漆黑。當時絕沒有想到,十多年後,這個小鎮能成為曼哈頓以外紐約最貴的社區,有些地方甚至已貴過曼哈頓,可見那時候完全不諳“跟著藝術家走準沒錯”之道。
一直很想把那篇文章裏沒有結尾的故事續完,便寫信給茱莉亞,希望她能給我做次“導遊”,因為她已是有十幾年住齡的老布魯克林了。
不過她回信說,現在威廉斯堡的藝術家已所剩不多。小鎮發展日漸成熟,房價一路狂飆,早已不是一般藝術家所能承受的了。
這倒也不是多麼出人意料的事。世界上任何一個被藝術家開發出來的社區一旦成熟——成熟的標誌很多,其中之一是餐館、咖啡館多了,人氣旺盛起來——就會被資產階級迅速接手,房產開發商會在最好的地段建起單位價百萬美元的公寓大樓,連鎖店鋪更會尋機而入,擠走原先小成本的私人商業,為不斷搬進來的中產階級提供他們認為符合其趣味和生活狀態的居住環境。這個時候,藝術家們就隻好再次遷離。早幾年住進威廉斯堡的不少藝術家,成功者搬回曼哈頓,沒有成功的就已經往離曼哈頓越來越遠的布魯克林縱深處搬遷了。
聽出我的失望,茱莉亞忙又安慰說,不過現在的威廉斯堡正處在一個微妙階段,仍是一個十分有趣的社區。
我們碰麵的那家餐館在貝德福德(Bedford)大道上,名叫“五葉”(Five Leaves)。不大,外表幾乎沒有任何引人注目的裝潢,但趕上飯點肯定要等座。餐館生意這麼好,當然是因為它的澳大利亞口味正宗,不過也有從前的店老板是《斷背山》演員希斯·萊傑(Heath Ledger)的緣故。
我點了一份招牌菜“五葉漢堡”,裏麵是一大塊半熟店養牛排,兩片炸菠蘿,一片甜菜根,一隻煎雞蛋。另配一大盤綠色蔬菜起司沙拉。風卷殘雲吞下後,又點了一杯拿鐵。賬單拿來時不禁吃驚,總計隻二十美元,比曼哈頓實在便宜太多了。
茱莉亞說,像這樣的餐館在威廉斯堡很多。它們通常不大,十分隨意,價格適中,可以經常放鬆享受。那天陽光和煦,人頓生慵懶,很想就那麼一直坐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下去。這已是久違的感覺了,在曼哈頓很少還能享受到如此的愜意。
茱莉亞安排的半日遊內容很豐富。她先帶我步至東河河岸,眺望對麵曼哈頓風光,然後穿過河邊公園,繞道著名的布魯克林啤酒廠,進了好幾家舊貨店鋪,特意到一家泰國餐館讓我用了它造型奇特的洗手間,然後在一家用本地牛奶製作冰激淩的小店吃了“鵝肝醬”冰激淩(聽上去就很可怕吧,其實味道並不特別怪異),還爬上由舊紡織工廠改建的Wythe酒店頂層酒吧,在露天陽台上俯瞰了布魯克林大片複雜的屋頂,對這個地區曾經的工業遺跡發了回思古幽情,最後再從另一個角度和高度眺望了曼哈頓。到黃昏時跟她分手,坐L線地鐵回到曼哈頓,我發現,雖然僅是走馬觀花,我也已經深深地愛上了布魯克林,並不禁為此而滿懷惆悵。
一路上茱莉亞最愛說的一句話是:這太不是布魯克林了。
我不禁問她,那你說說,什麼才是布魯克林?
她想了一下,給了這樣一個答案:比起曼哈頓,布魯克林更悠閑自在,也更個人化。
這話翻譯過來就是:布魯克林是一個比曼哈頓更有生活的地方。而這,不正是將近二十年前我對兩村的印象麼。
曾經的西村和格林威治村,跟今天的威廉斯堡很像:沿街矮房,小而窄的街道,更重要的是,其時曼哈頓主要商業街已遍布連鎖店鋪,隻有兩村還有小而獨特的餐館、酒吧、咖啡吧,以及非常私人的書店、衣服店、食品店、理發店,甚至藥店。天氣和暖時,隨便在一家餐館的露天鐵椅上可以一直坐到太陽落山。那應該就是所謂被商業化之前的兩村,隻不過我所經曆的這個時期太短暫了一點。藝術家雖然入住多年,可粗糙感還沒完全退去,私人小店鋪還完全不屑於形成中產階級品質。電影《電子情書》裏演的正是兩村為小店鋪要被連鎖店吞沒時掙紮的景象。那時的兩村遠沒達到今天威廉斯堡的怡人和舒適,地價就暴漲起來。
而之所以覺得現在威廉斯堡處於它最微妙和最美妙的時候,顯然是這個時間點恰到好處:擺脫了藝術家剛剛進駐時的“蠻荒”,生活形態已相當完備,卻還給像“五葉”這樣的小資本留有廣泛的生存空間,保持著相當個性化的活力。對於那些承受得起這裏的地價的人來說,威廉斯堡現在正是最宜居的時候。不過接下來的問題是,從藝術家開辟鴻蒙到被徹底商業化、變成另一個蘇荷,這中間的時間究竟能保持多長。
布魯克林,特別是威廉斯堡,現在經常作為曼哈頓的參照和參考而存在,它們也的確有很多可以和值得比較的地方。
從建築風格看,威廉斯堡像縮小版的蘇荷。布魯克林曾經是紐約的產業後院,高屋頂廠房很多。跟蘇荷一樣,它的基本物業形態符合藝術家對生活和工作環境的需求,因此才把他們從曼哈頓吸引了過來。廠房改造成功的先例不少,布魯克林應該沒有經曆蘇荷初創時期的那種巨大困擾。現在這些廠房有的用於藝術工作室,有的用於居住,大多用來做商業店鋪,不過都保留下了本來麵貌,因此也像蘇荷一樣,有著獨特的魅力。不一樣的是,現在的蘇荷已完全是連鎖店鋪的天下了,而威廉斯堡還處於按照居住者的需求而自我造血、自我完善的過程中,私人品牌有著暫時穩定的生存空間。目前為止,我在威廉斯堡最繁華的商街上隻見到一家連鎖衣店American Apparel,其餘都仍是“隻此一家”的本地私營小店。不過這一家便顯得尤其刺眼,要知道,蘇荷從藝術家聚居地變為紐約的密集商業區用了近四十年的時間,而威廉斯堡從藝術家入駐才不過十四五年。商業化的腳步顯然已摸出了門路,大大提速了。
茱莉亞居住在與威廉斯堡緊鄰的綠點(Green Point),這個小社區雖然還沒有威廉斯堡熱鬧,不過也以更快的速度追趕著。僅僅五六年的時光,一居室的房租便從幾百美元到了現在動輒一兩千。
說到商業化,看一個地區是否被商業化,連鎖店鋪是否泛濫是明顯的一個標誌。連鎖店鋪的背後通常是大資本運作,他們必須攻城略地積累數量才有高利益回收,因此,這些連鎖品牌與生俱來具有平均化的本性,也就與生俱來有抹殺個性,變一切為標準化、主流化的破壞力量。比如一家全球連鎖店,要想取悅全世界各種膚色、各種身體形態的人群,便隻能讓自己采取普遍適應的設計原則。而一個地區如果這樣的連鎖店鋪增多,結果必然是平庸化的麵目單一。我居住紐約近二十年來,眼看著曼哈頓一點點被這樣平均化著,現在它的幾個商業區跟世界其他大城市的商業區比還有多少獨到之處?除了建築風格的外觀略有差異,內在本質基本乏善可陳。不要說大的商業區,就連紐約大學附近像聖馬克斯(Saint Marks)這樣的小街道,原先靠文身、假發店積累起來的獨特的“鬼”氣,也差不多被健康的餐飲店消滅掉了。
實話說,一個社區被藝術家開荒之初,那裏多半是暗沉、破落和不宜居的,連安全都令人擔憂。即使懂得“跟著藝術家走準沒錯”的道理,也沒有多少人真有勇氣跟上他們開疆辟土。就像現在,雖然知道布魯克林深處的布什維克(Bushwick)很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威廉斯堡,可掂量一下,作為普通人的我不得不承認目前還無法承受它的種種不便:沒有那麼多的餐館和咖啡館,連一杯好拿鐵都不容易喝上;街上多有肅殺之氣,稍微晚一點就不敢出門。於是隻好向平庸妥協,繼續蝸居於普通卻安全的居民社區。從這個意義上說,向藝術家致敬不是違心之語,因為他們的確是世界上少有的“不孤獨毋寧死”的類型人。而商業化的可惡和奇怪在於,他們靈敏的嗅覺最初嗅到的,正是藝術家開發出來的某種與眾不同性,可他們一旦接手後,目標卻一定是最終消滅這種個性。這樣的作為,不說是否對得起藝術家,中產階級是不是像他們認為的那樣,會喜歡呢?真的未必。
一個藝術家社區從不宜居到宜居總要十年,可從宜居到被一種商業化造成的不宜居,比如過分喧鬧、生活成本上升,常常是轉眼之間。總想等布什維克變好一點,可一等,就有可能錯過。我現在意識到威廉斯堡的好,可若非口含金匙,想靠一門手藝在這裏生存已絕無可能。
那天跟著茱莉亞半日遊以後,我自己又回訪過威廉斯堡兩三次,更隨心所欲地走了更多的街道。從生活形態上說,與威廉斯堡小而窄的街道、小而獨特的商業相對應的,街上到處可見養眼的甚至嬉皮的青年男女和推著嬰兒車的年輕父母。年輕人多,並不一定說明生活成本低,相反,可能正說明資本流通的活躍。一直有人說美國是年輕人的角鬥場,也是他們的天堂,正因為他們的角鬥才創造出多樣性的生活。蘇荷中心區裏,現在卻已經很少還能見到嬉皮或雅痞的年輕人了,出沒的大多是穩重的中年紳士,也正好說明一個社區被商業化後的結果:越來越穩定,也就越來越少新鮮的活力。十幾二十年前如果問我紐約的生活是什麼?我一定回答是西村。而現在,我會說是威廉斯堡了。
想到此,的確不能不替威廉斯堡擔起心來。恰好處在已經具備良好舒適的生活形態卻還沒有喪失個性之最美妙時刻的它,接下去會怎麼走?雖然連鎖店還沒有大量入侵,可也畢竟有了第一家。當年蘇荷雖然有政府的保護藝術家居住權利的種種政策,仍然沒能阻擋它的全麵商業化,威廉斯堡靠什麼可以阻擋第二家或第三家連鎖商的進入?它能不能創造出商業化的另外一條道路?
一座久居的城市總是會承載很多我們特殊的情感。
年初時突然在微信社交圈裏看見二十多年前的一位男友旅遊紐約,其中的一天,他去了布魯克林,並激動地宣告:“這次喜歡上了布魯克林,布魯克林就是紐約,布魯克林才是紐約!”
還有什麼比這樣的心有靈犀更讓人感慨萬千呢?原來以世俗的眼光看,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能發生緣分純屬天使的錯誤。卻原來,任何一段緣分都必定有其內在的邏輯,跟人如此,跟城市亦如此。
所以,親愛的布魯克林,我不放棄對你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