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
說來遺憾,雖然有那麼多在前珠玉,我們還是製作出了這麼多垃圾街區,而且似乎還在繼續製造中。這些街區大多打著時尚的旗號,實際卻在製造大量時尚垃圾。
前幾天,我又去了一趟新改造的北京前門,特意去了小時候十分迷戀的“瑞蚨祥”和“祥義號”。這曾經是北京四九城裏最高級最時髦的兩家布店,我的第一塊真絲布料就在其中一家扯的,後來做成了短袖襯衫,雖然樣式十分普通,卻仍受到誇讚。可現在裏麵的布已沒有幾塊入得了眼了,而且價格貴得離譜。步行街上那些打著民族特色旗號的衣服店更是慘不忍睹,禮品店裏的禮品庸俗不堪。鮮魚口胡同現在成了飯館一條街,可大多門可羅雀,無人問津。我在一家貌似十分著名的老北京風味店裏要了一碗炒肝,可味道混沌,不明朗,根本引不起北京人熟悉的記憶中那種直衝喉嚨的快感了。
走在前門街頭,我對規劃者的用意常常感到疑惑:改造這條老街的目的是什麼?僅僅是為了增加旅遊收入嗎?房子是新了,住戶也都清理幹淨了,一切的一切都整齊劃一了,可是它的生命力也徹底消失了。無法想象這個街區最後會呈現出怎樣一種形態。即使是旅遊者,恐怕也不會對此再有任何興趣。還真不如那些隱藏在新改造的街區後麵,依然破舊的胡同裏看著還有股勃勃生機。我作為一個老北京居民,當然也更懷念小時候那個亂糟糟的前門。
隻能說,標本的待遇大抵也隻能如此了。
X.
每次從一個這樣的地方失望而歸,常常有人說,你沒找對地方,或者,你沒找到能帶你領略那個地方隱秘之好的人。可是,我們旅遊並不總有那麼多的時間,不能指望常常有時間去領略那些隱秘的好,去裏昂、米蘭、魁北克、東京以及紐約,也都不需要特別的關係和關照,即使按照旅遊手冊的指點,即使看到的隻是些浮於表麵的好,那也是真實的好了。
給每個人平等的享受,是對每個人基本的尊重。
讓每個人,無論是旅遊者,還是居住民,都能容易地找到那條令人百逛不厭的街,那樣的街才真的是好逛的街;那樣好逛的街越多,那座城市也才會越有意思,越讓人百去不厭。
複雜的街角,生動的人
談城市規劃,我肯定是外行中的外行。不過,以設計師的身份談談逛街的感受總算說得過去。逛街跟購物不一樣,購物是以拿到手裏為目的,而逛街則更多是一種心理活動。從這個意義上講,像巴黎這樣的城市實在是逛街天堂。百逛不厭,去了多少次還會想去;每次去每天仍要逛上八九小時,樂而忘疲。腿腳一點不累當然不可能,可即使累到腰酸,後背也好像被什麼推著,總想再多走幾個街口。
不過這話隻能拿來說它的老城,新城就跟世界上大多數城市沒多少差別了。從地鐵裏出來要麼是那條寬闊的大街,要麼是那座巨大的shopping mall,還沒逛,就已經想找家咖啡館或小酒吧坐下。
老城之所以逛起來不累,美國城市學者簡·雅各布斯總結說,一個重要的因素是街道短。街道短,就會生成比較多的交叉路口,就會出現體積小巧、風格多樣的建築;而建築豐富,店鋪才能五光十色,自然不容易讓人產生視覺和審美疲勞。好逛的城市,巴黎也好,東京也好,一個街區裏除了服裝服飾店鋪,往往還會同時出現藝廊、展館、書店、咖啡館、花店,巴黎甚至會有墓園或橋穿街而過——逛這樣的街區,即使天性對逛街頗為抵觸的男性,也能興趣盎然。街道短、交叉路口小,往往能生成複雜的街角;而街角的複雜意味著很多東西,其中之一肯定是這個街區的人流多、人氣旺,那麼,地產價值自然一定高。
關於“街角”的價值理論,我剛搬到紐約不久,就聽朋友說起過。位於街角的商鋪總是商家特別追逐的對象。如果不是經營實在糟糕,街角的店鋪生意常常好過鄰居。想想我們去世界各地旅遊,最容易記住的店鋪往往也是位於街角的那些,比如東京的伊勢丹百貨,巴黎的Le Bon Marché,紐約的梅西等,它們甚至常常充當地標的角色。
“請問‘維多利亞的秘密’紐約旗艦店在哪裏?”
“哦,就在梅西百貨的對麵。”
蘇荷區裏的店鋪當然常有舊去新入的時候,不過搬來搬去的現象也時常發生。到最後你發現,那些店鋪搬家的目的不過是追求一個更好的位置,這個位置肯定就是街角。普拉達、香奈兒,包括拉爾夫·勞倫,從前店麵都開在街麵上,現在則都搶占了街角。食品雜貨店Dean&Deluca一直守在最繁忙的王子街與百老彙交口街角,從地鐵裏湧上來的人流,馬上便能看見落地玻璃窗裏麵熱鬧的人潮,自己也常常不免動了進去買盒巧克力,然後一路走一路吃的心思。
不過,似乎關於街角的理論也更多適用於老城,稍微新點的城市如何能借用這個理論往往看的是城市規劃者以及建築設計師的眼光、胸懷,甚至良心。
今年四月,我在浙江富陽的富春山居酒店裏碰到一位從英國來這裏工作的女性,她說英國之前她還有過十幾年在巴西利亞的生活經曆,至今有家人仍留在那裏。我沒有去過巴西利亞,不過好像記得在哪本書裏讀到過,這座新城市意思不大,不怎麼招人喜歡,至少我從沒聽說過哪位設計師去巴西利亞逛街尋找設計靈感,連給它做城市規劃設計的勒·庫布西耶都承認它是自己一個失敗的案例。我馬上委婉地向她求證,巴西利亞有值得逛的街嗎?她搖搖頭:“好逛的街要有擁擠的人群,繁忙的街道,路兩邊要有店鋪群,人行道看上去得有生氣。可惜,這些巴西利亞都沒有。”
用她這段話形容很多新城市可能都合適;用來形容我現在在北京居住的社區,好像最合適不過。
我住的這個社區位於北京東北角,說起來有緣,90年代初移居美國前我就來過不少次。那時它是一大片鬱鬱蔥蔥的樹圃,人煙稀少。騎車從園外經過,一路被坑坑窪窪的土路顛簸,塵土落一身。可現在,它已被規劃發展為北京最新,也是變化速度最快的社區。剛落戶這裏時,最常聽出租司機抱怨,說它的路為什麼被規劃成斜的甚至圓的,很容易迷糊;不過他們對它寬闊的道路係統倒似乎滿意,尤其在現今已被尊稱“首堵”的北京,不管多迷糊,這裏還是他們載客的最佳目的地。可是,幾年住下來,以一個居民的眼睛看,這個社區的設計很失敗,而且想到它真的是從一張白紙畫起,就也覺得相當可惜。
說它設計失敗,是因為看不出它為居民的便利做過什麼特別的設想,到處可見的,是為交通便利做的過多的設想。要是讓一個以逛街為生活內容和愛好之一的居民看,這裏的設計就更為失敗,因為它除了shopping mall便無街可逛,沒有沿街店鋪不說,連真正的人行道都沒有幾條。整體雖然規劃為大型居住社區,可除了各自封閉的小區,完全沒有街坊,也就更不會有便捷和豐富的街坊商業了。
新城市規劃,因為地價飛漲之故,樓高已是在所難免。紐約也不例外。樓越高才能獲得越大利益,希望開發商舍利趨美當然是過分要求,再要要求他們像勒·庫布西耶提倡的不受任何功利因素幹擾就更不可能了。30年代,勒·庫布西耶還有可能一腔熱血地提出,規劃應是“經過分析,經過計算”,卻也應該“帶著想象,帶著詩興”做,應該是“在遠離市長辦公室或市政廳中的憤怒,遠離選民的哭泣和社會受害者的悲傷等條件下製定出來的”。今天,這樣的理論顯然太烏托邦了。城市的規劃者,像一切設計人員一樣,早就不可能是獨立的藝術家,不被政府管理、不受任何功利因素幹擾了。不過,慶幸的是,仍然還有所謂“業界良心”,還有設計師賴以安身立命的美學追求,即使在利益追逐最激烈、最寸土寸金的地方,也還時常能看到這樣不計成本和功利的案例。比如,曼哈頓五大道夾五十六街街角,那麼緊俏的一塊地皮,“川普塔”(Trump Tower)還是被設計師生生地削去一個角,損失掉開發商幾十個可售單位,做出了一座傳奇的“懸空花園”(hanging garden)。這個街角已是五大道最著名的景觀之一,吸引旅遊者目光的同時,肯定也帶來更多的人氣。
我所在的北京小區,在居民樓全部完成以後,留下了一塊街角空地。原先的規劃是一棟隻有五六層的轉角建築,與背後幾棟纖細挺拔的居民樓以及對角的底商錯落呼應,最終應該形成一個有極富設計感的花園係統,有亭台水榭,有假山坡地,靈巧清秀的完整小區。雖然我不大喜歡封閉式小區概念,可在北京,這既有傳統四合院概念的延續也有出於對現代環境安全的考慮,當然隻能妥協。可是幾年過後,那個街角的地基一開挖,我們知道,原先的規劃將被拋棄了。兩年過去後,這個街角現在矗立起的建築雖然仍然是座轉角建築,可已經從六層變為二十三層、每層高在三米五至四米、全部采用鋼結構、布滿玻璃牆的龐然大物,其形態之醜,不管不顧隻要賺錢就行的嘴臉十分可憎。每次經過那裏,我都忍不住替開發商和設計師難過:難道他們不怕被後代子孫罵無恥嗎?
這座樓起來以後,小區整個景觀為之頓改,終於成了一個道路長闊、高樓林立、毫無生動天際線的街區,也最終失去了形成街坊商業的機會。樓群越大,意味著街道越長;建築麵貌越單一,也就意味著越難形成複雜多樣性的商業。原先設計的步行街,現在則不可避免地臨時或長久地停滿了各種汽車(其實整個社區到處如此景象,甚至更惡劣),自行車無法自如進出,行人都要見縫插針地來去,底商被大量房產中介占據,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在另一個最好的街角位置,竟然開了一家髒兮兮的洗車行,地麵的磚被壓得粉碎,然後隻潦草地用水泥補丁。這樣的步行商業街,怎麼能指望有想法有獨立品質的商鋪進駐?又有什麼經營環境的保障?我還記得小區第一家酒吧,是兩個年輕的英國女子開的。那時候樓盤剛剛交付業主,我看著她們倆對未來躍躍欲試的勁頭,對這個街坊真是充滿幻想。不料堅持不過三個月,眼看著左鄰右舍一家接一家房產中介的開業,她們立刻轉手出讓,幾輪招商之後,現在那裏是一家簡陋的、明顯帶有臨時性質的“粥麵館”了。雖然居民越住越多,可最容易受到居民鼓勵的街坊商業(neighborhood business)鏈條卻始終無法自然形成,反而越來越弱。
這個小區售樓時送給客戶的樓書和視頻資料我都還留著,開工之前開發商憧憬的——或者說,欲向潛在購買者宣傳的——未來是:步行商業街最終像巴黎那樣,有情有調,居民可以坐在露天咖啡館裏愜意地看著別人的生活。可是現在,它隻是個巨大又雜亂的停車場。
關於巴西利亞,在富春山居碰到的那位英國女人最後說,說到喜歡與否,那要看你從哪裏去了。要是從杭州搬過去,就會覺得愜意啦(貌似她隻在五一的時候去過杭州,被錢塘大潮一般的人群嚇壞了);可要是從巴黎或紐約搬到那裏生活的話,的確難免會有很多抱怨。
其實,我們抱怨的和想要的都簡單,不過是幾個有趣的街角罷了。
烏斯特街80號。
找了幾個來回,我終於站在了烏斯特街80號對麵,怎麼都不太相信眼前這棟小樓就是開創了紐約蘇荷曆史的那座傳奇性建築。
我原來想象這個大名鼎鼎的門牌號總應該有點特殊,至少應該像巴黎那樣,在稍微有點故事的地點門口都立塊牌子,方形的也好,酒杯形的也好,讓遊人駐足做個小小的致意。可烏斯特街80號什麼也沒有。不起眼的一扇小門,沒有門衛;門口懸掛著全紐約公寓樓普遍使用的門禁對講機,旁邊有簡單標注的幾行住戶姓名。透過門上的一塊玻璃能看見裏麵一截幹淨的樓梯,電梯緊挨在樓梯邊,右側的按鈕閃著紅燈,顯示著電梯停住的樓層。這一切似乎都在默默地告訴你:這,隻是一座普通的居民樓,樓裏還有住戶,他們還在正常地生活。
1.住進蘇荷
烏斯特街80號是米勒紙公司在1895年建造的一座七層樓倉庫。60年代,蘇荷普遍陷入工業蕭條時期,一個名叫喬治·麥休納斯(George Maciunas)*的立陶宛裔藝術家,用從政府申請到的兩萬美元藝術基金買下了這棟近2800平方米的廢棄倉庫,把它改造成公寓,名為“激浪屋合作公寓2號”(Fluxhouse Coorperative II),專門出售給藝術家居住。這是蘇荷出現的第一座藝術家共有公寓,當時稱為藝術家公社。麥休納斯的設想是,建立一個烏托邦式集體社區,任何有興趣過藝術家生活的藝術家都可以申請來這個社區居住,像社會主義公社一樣,大家合資支付大樓開支,合力解決生活問題,同時,給各種類型的表演藝術家、音樂家和設計師的各種藝術觀點提供交流環境,讓藝術家們隨心所欲地進行自己認為是藝術的藝術創作。比如,他本人是激浪派藝術運動(Fluxusart movement)的創始人和實踐者,收集大便是他當時非常著名的一個藝術項目。他的這一居住理想很快得到了眾多藝術家的響應,蘇荷被激活起新生命,藝術繁榮,隨後廠房改造在世界範圍內得到推廣並最終出現了“蘇荷模式”。
今天一說起蘇荷模式,大多數人會想到成片的廠房或倉庫式建築被改造成畫廊,國內的一些畫家、藝術家早幾年也曾這樣描述蘇荷:蘇荷就像北京的798,是藝術區,畫廊、藝廊遍地。這固然不錯,可似乎很多人忽略了更重要的一點:蘇荷模式的基礎是“駐家藝術家”模式,而非簡單的建築改造模式。住才是理解蘇荷模式的關鍵。
麥休納斯買下烏斯特街80號,出發點是為解決像他自己這樣的藝術家們的居住問題,這些藝術家在住下來後才自然而然地帶動起藝術活動。“住”是蘇荷模式的起點,對付居住問題也是早期蘇荷模式的特色。建築師什兒·沙皮羅(Shael Shapiro)是烏斯特街80號最早的住戶,當年他花五千美元買下了這座公寓的第三層。據他回憶,剛進駐時整座樓狀況極為糟糕,裏麵除破瓦殘礫什麼都沒有。60年代,紐約城市區域法不允許工業空間作為居住空間使用,最早進駐的藝術家們還曾用墨把窗戶塗黑,躲在屋裏挖掘水管和電線,自己動手安裝浴室設備、建造廚房空間。
麥休納斯對他的烏托邦理想相當執著,近乎偏執,不過這個理想最終未能真正實現。廠房改建公寓的麻煩一直困擾著公寓住戶,電梯常壞,下水道常堵塞,老鼠泛濫,共同負擔開支的合作公寓模式也隻起到了維持大樓基本功能的作用,多數藝術家住戶都要拿出比從事藝術活動更多的時間應付上麵提到的居住難題。
盡管如此,藝術家們還是在蘇荷藝術地生活了下來,當年那些非常實際的困難以及解決方法也大多以行為藝術的方式被記錄下來,成為蘇荷的曆史魅力之一。沙皮羅在《非法居住》一書裏翻印了幾頁麥休納斯為大樓住戶手書的管理細則和通知告示,其無論書寫形式還是內容都趣味橫生,妙不可言,本身就是珍貴的藝術作品。麥休納斯及他的怪誕性格和怪異行為,成就了蘇荷曆史傳奇的一部分。
2.藝術的進入和政府的條件
在藝術家們逐漸定居下來以後,烏斯特街80號為蘇荷迎來了第二個裏程碑事件:1974年,素有美國先鋒電影教父之稱的喬納斯·梅卡斯把他創立的“電影工作者電影院”搬到了烏斯特街80號一層,名為“喬納斯·梅卡斯電影院”(Jonas Mekas Cinematheque)。
自從這個電影院創立以後,80號樓裏的藝術活動便越發頻繁起來,常年有爵士樂和各種即興表演,任何人包括過路人都可以隨興觀看或參與。作曲家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從印度回來後在那裏做了第一場演出;藝術家特麗莎·布朗(Trisha Brown)在那裏跳過舞;大提琴手夏洛特·摩爾曼(Charlotte Moorman)與韓裔多媒體藝術家白南準(Nam June Paik)在那兒上演過至今為人樂道的袒胸表演大提琴音樂會;安迪·沃霍爾(Andy Warhol)、亞倫·金斯堡(Allen Ginsburg)、大野洋子(Yoko Ono)以及約翰·列儂(John Lennon)等都在電影院做過不同形式的藝術活動。70年代,蘇荷是紐約名副其實的藝術中心。盡管生活問題一直困擾著藝術家,他們湊到一起談論最多的是諸如沒有居住許可、財政困境、購房貸款等實際問題,可仍然以極大的熱情和毅力維護社區性質,阻止了麥當勞和其他快餐店進入蘇荷,並迫使市政府最終放棄要建一條橫跨蘇荷布魯姆街(Broom Street)的高速路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