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4 生命律動的街區:商業街的格調(1 / 3)

I.

作為一名時裝設計師,逛街是我的工作內容之一,久之,出門旅遊到任何一個地方,找到當地最好逛的那條商業街常常就成了習慣,甚至是動力。有這樣的街的城市,去了多半還想再去;這樣的街越多,想再去的願望也越強烈。

那麼,什麼樣的街算是好逛的商業街?吸引我去了還想去的是什麼?

數月前再訪大理。七年前去過一次,那次回來後跟朋友聊天,發現竟然錯過了很多可逛的街和店。於是這次,早早就打聽好那些街的名字、店鋪的位置,也特意租住在古城最文藝的“人民路”上,打算住足一個月,把大理逛個遍。不料,幾日後遭遇各種“水土不服”,先是被一根剛從滾油裏拎出來的油條打敗,回到住處便吐瀉不止發起燒來;夜裏躺在床上,又不斷受到俯衝下來要跟我做親密接觸卻被我身體不幸碾死的各種蟲子驚擾,一夜數次拍床而起,忍至天明,便狼狽逃向文明世界昆明了。於是,一到大理就打聽到的很多其他有意思的地方,比如有黑陶的建水,有特殊布料的巍山,也都隻好放棄了。

可見,一個好逛的地方,光有那些衣鋪或衣料鋪顯然不夠。

II.

回頭想,這些年每個夏季回國,我都去過一個被定義為“改造過”的、有藝術味道的,甚至被認為當地最時尚的地方,或者是一個城,或者是城中的街區,大到西安、麗江、大理、鳳凰、平遙、曲阜,小到雙廊、成都的寬窄巷子、福州的三坊七巷、上海的田子坊、北京的前門與798等。每個地方當然成因不同,味道不同,給我的感受也各不同。多少還符合我期待的應該是大理,結果卻最不堪。最失望的,要算三坊七巷了。其他的,我也嫌它們多半麵目簡單化,尤其商鋪,掏一把路人錢包的心思實在過於直白和粗鄙,感覺既不現代,更完全談不上時尚,逛起來真是興味索然。

每每這種時候,會不由得想起去過的世界上其他一些“帶舊延新”的城市或街區,巴黎、米蘭、羅馬這種地方不用說了,還比如裏昂,20年代海明威陪菲茨傑拉德去裏昂,說它“是個巨大的,沉重的,貨幣硬通的城市,如果你有錢也喜歡那種城市的話也許還不錯”。八九十年過後,經曆了紡織工業衰退的裏昂發生了不少變化,原來的舊城現在感覺既不巨大,也不沉重,可盡管沒錢,我也覺得逛起來真是不錯,舒坦又愉快。

不錯,我的標準是什麼?

裏昂舊城裏街巷狹窄,地麵高低不平,徜徉其中,可以俯望索恩河,遠眺富爾維耶爾山丘和聖母院,既發幽古之情,又緩今日之惆悵。旺季的時候,可以跟著各色人等混坐在方塊磚地的露天餐館裏,點一份世界上最好吃的雞,或者在雞的皮與肉之間夾上蘑菇、再加入高湯燉煮而成的Deuil,不經意間抬頭,看見對麵橙紅色的小樓,樓上百葉窗敞著,裏麵兩個男人正在嬉笑過生活。舊城裏旅店頗多,每家幾乎都有一麵幾百歲、也許上千歲的磚牆,牆皮因為反複塗料,足足有一塊磚厚了。黃昏時走進客房,探頭窗外,能看見樓下神秘古樸卻十分整潔的小街道;旅店門外向左右綿延的各色店鋪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你看著他們,那些抱著當地家庭製作的巧克力從店裏出來的人偶爾也仰頭看你。疲累的一天終至尾聲,躺在幹淨優質卻並不一定多麼奢華的鋪蓋上,一眼可以看見浴室幽暗的牆壁上銀光閃亮的鍍鉻噴頭。不知為什麼,裏昂舊城在我的記憶裏,所有顏色都是黑色或其他深色的,可這些古舊的顏色並沒讓我感覺裏昂不是一座時尚又令現代人愜意的城市,倒恰恰相反。

去過裏昂數次,每次去都是因為公差,總是在最熱鬧的展會季,每次都想象繁華散盡後這座城市會是什麼樣,總有住上一年半載看個究竟的衝動。而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和一定數量的錢,這個衝動實現起來,似乎也並不很難。

可這樣的衝動在寬窄巷子或三坊七巷等地方,卻不會有。即使有,怕也沒有可能。這是作為旅遊者客觀的感覺,實際上恐怕也是這種地方的規劃者主觀的結果。最近幾年,最常聽這些規劃者提到的口號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可他們規劃的這出戲裏好像從來沒有考慮過讓你來住的內容。

什麼樣的現代城市和街區逛起來會讓人愉快和舒服,甚至還能讓旅遊者有住一住的向往?從裏昂看,它吸引我的元素有:得天獨厚的好山好水,豐富的、沒有遭到破壞的曆史遺跡,豐富的流行時尚,具有獨一無二本地特色的店鋪,聚集一堆法國當今最好的餐館,符合現代人衛生要求的旅店。在所有這些元素當中,最本質、最讓人迷戀的,是有當地生動的生活氣息。

美國城市學者簡·雅各布斯早在60年代初就對此做過分析。她說,一座好的城市應該有自己內在的生命結構,靠遷徙居住民生硬做出來的城區,形同製作標本,必然斷絕了生成這種自然結構的基礎。裏昂雖然古舊,卻有著極高品質的現代人情,這種人情顯然不是一夜而就,而是有漫長延續的曆史節奏。而像三坊七巷那種做出來的古董,按照雅各布斯的理論推斷,應該很難有變成有呼吸有生命的真古董的機會。

IV.

雅各布斯是我最喜愛的城市研究者。喜歡她的原因之一,是她那部著作《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接地氣,我讀得懂。她不是學院門裏出身,研究城市多半憑借女性直覺,也不采取許多男性研究者喜歡采取的居高臨下、自空中俯視的角度,而是像家庭主婦一樣用腳一個街區一個街區走出自己的觀點,這些觀點因此深得我心。《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出版於1961年,迄今仍是公認的分析城市內在運作成與敗最有影響力的讀本,被行業內奉為圭臬,也給我這個外行提供了不少知識和常識。盡管這五六十年,城市的概念和意義都發生了很多變化,她的理論仍不斷被提起、借鑒、參考和使用。

雖然一本書不可能解決所有城市規劃的問題,可讀讀它,至少能讓決策者們規避一些低級錯誤,比如至少應該懂得,把當地居民全部遷走是有問題的,那樣會使那個城區或者那條街失去自我調節自我造血的功能。因此,當我站在三坊七巷的街頭,看著整條街按照福建民居樣式新蓋的“舊樓”,門上卻掛著“屈臣氏”“麥當勞”這種店鋪招牌時,會多少有點難過:這麼重要的城市規劃,規劃者當真沒有看過前人的經驗之談嗎?

V.

再說回大理。七年前第一次去大理,那時候相比麗江它安靜怡人,小門小戶,淡淡的煙火氣隨處可聞。那些好布好衣服好古董據說都藏在私人家裏,要跟著店主從後門出去,穿過幾條街巷拐到他自住的地方才能淘到。沒想到現如今大理也跟麗江一樣遊人如織,是座標準的旅遊古城了,好布料已難覓蹤影,古董也多半是假的。覺得它多少還符合我的想象,是因為城裏至少還有那條叫人民的路,不是按照某種所謂古城古街普遍的“拆除”或“遷移”模式改造的,而是像最初的紐約蘇荷一樣,是靠有藝術氣質的人自然形成了生活狀態,有自生自滅的生存邏輯,因此還有濃濃的人情。

隻是衛生太差了。

開發與怎麼開發、是否開發是一個城市特別需要小心斟酌的問題。順乎自然和不過度開發是不是就隻能意味著帶著各種背景蜂擁而來的人必須與蒼蠅蚊子蛾子蟲子為伍?是不是街邊飯館就可以邋裏邋遢、滿地油汙,飯碗邊也可以油膩得打滑,連用手端著都心裏發怵?

在逃往昆明的路上,我隻好默默承認:心雖還是文藝的,可身體已是小資的。

不過還要想一想:造成這種狀態的原因是什麼?有沒有改變的可能?

VI.

如果為了某種切實和眼前急切的利益,實在隻能把本地住戶遷走、生硬造出一個街區,怎麼能造得更有意思,而且給未來發展預留下一定的空間?光想象它的旅遊價值最後多半都會顯得短視和淺薄,商業化不能一概而論為不好,關鍵還要看商業化的基礎是什麼。

雅各布斯理想的城市範本,她常年居住的紐約算一個。在我看來,如今大紐約區最符合她這種現代城市理想的社區是蘇荷,該是理想中的理想。

在曼哈頓島上,重要的商業區有三個。一個是上城麥迪遜大道,彙集了歐美所有頂級大牌旗艦店;第二個是所謂的“五大道”,全世界各種語言的旅遊手冊上都認定的購物天堂;第三個,便是蘇荷。其他的,諸如雀爾喜肉市包裝區、NOLITA區等,屬於後起之秀,有新鮮活力和獨特味道,卻也還有待成熟。

這三個商業區,我逛得最多的是蘇荷,也最喜歡它。

蘇荷原先以藝術區聞名,有眾多畫廊、藝術家工作室兼公寓。隨著地產價值的不斷飆升,到20世紀末21世紀初,純粹的藝術家們已逐漸搬離,過河到布魯克林開辟新戰場了。蘇荷的畫廊蕭條下去,商鋪隨即大批湧入,現在它已完全成了一個賣場社區。曾經是蘇荷最早一批藝術家住戶的什兒·沙皮羅(Shael Shapiro)說:“蘇荷過去是有關藝術的;現在是有關逛店的。”也有人說,藝術家的曆史責任之一就應該是城市拓荒者,他們能夠靠浪漫的想象力和堅韌的毅力從一片廢墟中創造出一個獨特的、功能齊全的社區,創造出一條條好逛的街,可最後總是被資本家竊為己有。全世界的藝術家似乎都擔此重任,北京798、上海的田子坊,都有跟蘇荷基本一致的發展節奏。

很多人惋惜蘇荷的藝術褪色,商業色彩變濃,不過,它的生命力似乎並沒有隨之減弱,仍然是一個值得閑逛、也有的可逛的街區。即使在2008年經濟衰退之後,五大道和麥迪遜大道不斷有店鋪倒閉,蘇荷的街角仍然人潮湧動,絲毫不見衰疲。每年為紀念“9·11”、振興時尚業,在秋季時裝周的周四之夜舉辦的“紐約時尚購物夜”,蘇荷也總是最熱鬧且熱鬧持續最久的地方。

怎麼解釋這一現象?

雅各布斯總結了一個通俗易懂的詞——“多樣化”。

晚上八點以後,五大道店鋪陸續打烊便基本人去街空,麥迪遜大道也星月相吊,這時如果你興猶未盡,全曼哈頓還能去的地方就隻有蘇荷及周邊了,它與東村西村格林威治村交互輝映,燈紅酒綠的夜生活才正要開始。

VII.

一個社區強大持久的活力一定是它的多樣性造成的,既是居住地也是商業區和工作區,這樣才能形成有趣、方便和豐富多彩的街坊,生機鏈條不易斷裂。在生活、工作和商業這幾個基本要素當中,我覺得生活尤其重要。一個社區如果沒有本地居民,隻有旅遊者,這個社區就不會有自我造血、自我調節的能力,說到底隻能是一個空洞的地名而已,最後對旅遊者的吸引力也不過是一次性的,不可能長久維係。更不會像巴黎那樣讓人去了還要再去,二三十年代美國很多作家,最後幹脆在巴黎住了下來,形成了一個在巴黎的美國文學主流社交圈。

蘇荷能有持續的生機正是它的多樣化造成的,而且多樣化的基礎是居住。

從曆史上看,蘇荷在成為藝術區之前,首先是藝術家們的生活區,所謂的蘇荷模式最早是駐家藝術模式,始自藝術家為尋找棲身之地而創辦的合作公寓。現在蘇荷區裏商鋪雲集,不過稍稍抬頭,就可以看到店鋪樓上的生活形態,有盆養花草、懸掛的衣服、晾曬的鞋子等。理論上,蘇荷現在仍然是藝術家居住區,要拿到政府認可的“藝術家”資格證書才可以進駐。故而在蘇荷撞到明星的概率頗高。幾年前《斷背山》演員希斯·萊傑(Heath Ledger)就病逝在大蘇荷社區租住的一間頂層公寓裏。不過現在這些藝術家的身份已比較模糊,不像初期那麼純粹,因為那些被利益驅使的房產中介,總會想盡辦法幫客戶拿到那份證書的。

現在的蘇荷也仍是一個有獨特味道的工作區,過去多的是藝術家工作室,現在取代它們的則是大量時尚工作室和公司。很多大牌設計部門,比如Marc Jacobs、Alexander Wang等都在這裏;時尚業最大的獵頭公司“24/7”也藏於其中;我在蘇荷散步,時常迎麵碰到一群風姿綽約的模特,他們可能剛剛在時裝公司試過裝,也可能剛剛結束拍照工作出來。

蘇荷是個重要的商業區就更不用說了。每一間廠房式店麵樣式各異,給蘇荷創造了特殊的商業風格。世界各種大品牌趨之若鶩,如今似乎沒在五大道上開店還沒什麼,可沒在蘇荷開家店就總好像說不過去——把店開在蘇荷成了時尚標準,或者是一定的藝術標準,五大道則是流行商業化的標準。大牌的湧入,當然擠壓掉很多小店小作坊,這最讓人痛心。不過,多少給人安慰的是,即使是連鎖店鋪,蘇荷的布魯明戴爾還是有意識地跟五大道上的布魯明戴爾保持了品位上的差別,銷售的是更前衛更符合蘇荷氣質的品牌,或品牌特品。況且蘇荷還一直頑強地生存著一些隻有蘇荷才有的店鋪,比如專賣高級毛線、布料的Purl,賣古董、小眾家具、家居、特種鮮花、小雜貨的各色小店,還有曼哈頓島上最高級的食品雜貨店Dean&Deluca,與各種時髦酒吧和高級餐館。同時,西百老彙大街上有一間很小的酸奶店。美世街(Mercer Street)靠王子街街角有一個存在了十幾年的黑色湯篷(Soup Kiosk),一年四季賣各種湯,連住在附近的狗似乎都熟悉,每天黃昏被主人牽過去,會跳起腳跟湯主打個招呼,換來一小塊肉或骨頭。

總之,蘇荷社區功能複雜,而說到底,這些複雜的功能是蘇荷的居住者決定的。在被商業化後最近的十幾年裏,蘇荷區內有不少店鋪關了,開了,搬家了,這些變化通常不像是政府幹預的結果,而是社區內部依據自己的需求在不斷做著自我調節的結果。比如,紐約現藝術博物館過去在蘇荷開有一家商品店,後來畫廊和藝廊都過河了,這家商店失去了賴以生存的商業鏈條,就自然被淘汰了。雅各布斯說過,她相信個人或小團體比大政府組織更有行動力量。她相信城市的很多問題,如果可以解決,也不會是由專家的周密計劃解決的,而是由居住在城市裏的人即興創造解決的。因為擁有這樣的觀念,她的批評者和擁躉都把她稱為無政府主義者。

在能不能出現一條好逛的街這件事上,無政府的即興狀態有時可能真的比政府更講道理,也能更快地做出直接反應。

VIII.

本地居民影響商業構成,也很大程度上決定品位和品質。

70年代,蘇荷的藝術家居民曾聯合起來抵製了“麥當勞”等低級連鎖店鋪的進入,因為它破壞蘇荷整體氣質。可是想象一下,那種由地產商或政府遷走當地居民,然後整齊劃一地蓋一片長相一模一樣的“古建”街道,連基本的社區都無法形成,怎麼能有能力對這樣的租戶說不?在開發商說了算的時代,恐怕還要對它們拱手相迎呢。

對於咖啡館和餐館,旅遊者的要求通常可以降低到果腹即可,隻有在本地生活和工作的人才會真正挑剔,督促它們保持水準、而且越做越好。衛生除了是一種文明習慣,也是“必須如此”的結果,因為旅遊者吃一頓鬧了肚子大不了逃走了事,本地人就不會那麼輕易放過你了,最狠的懲罰便是不再光顧。大理的人民路是個很好的例證,我後來回想,它越是靠近旅遊中心地段複興路的餐館越不幹淨,那根油條事件就發生在離複興路不遠的一家早點鋪裏;而越遠離中心的下段則越像自己住家,幹淨整潔,連一隻蒼蠅都不放過。在巴黎,你能很清楚地分辨哪家餐館是主攻本地居民的,哪家是主攻旅遊者的。可作為旅遊者,我們對後一種也排斥,總要想方設法找到一家本地人喜歡光顧的館子。事實證明,這樣的館子每次都不負所望。

一個社區隻有旅遊者沒有本地居民,自然不會有好的理發館、洗衣房、副食店,更不會有圖書館、電影院。可所有這些加起來,才是一個好逛的街區的基本標準。我常常在蘇荷逛一整天,夜幕降臨時,或者奔往一家電影院,或者奔往附近的一家餐館或酒吧,心裏充溢著“夜未央”的喜悅,因為等待我的通常是一頓佳肴,幾杯味道十足的雞尾酒,甚至幾個談得來的侍者和餐館老板。可在紐約的任何其他街區,都不會有這種享受,因為曼哈頓大部分地區過了下班時間,就基本是鬼城了。在三坊七巷這種地方,對夜色更不會有所期待。在798,偶爾也會生出莫名的空虛和恐慌,總想越快離開越好,因為當你聞不到炊煙、感受不到周圍人氣的時候,你必然不會對這個街區抱有安全感,更不要說什麼浪漫的情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