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學時,男孩兒的語文老師是個單身的女教師,蒼白寧靜,心如止水。她似乎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憂傷早熟的小男孩兒。
男孩兒總是沉思默想,小小的年紀,睜著一雙深如山穀的眼睛,躲在人群之外。孩子們踢球做遊戲或者唱歌打架的時候,他就坐在台階上,看天,看雲,發呆。
“你怎麼不去玩呢,柳垂楊?”有一天老師問他。老師一點一點接近他,小心翼翼的,像一個獵人接近他的獵物。
“我不會。”他回答。
“怎麼可能呢?你是個很聰明的孩子。”
“我怕把球踢到一個找不到的地方。”
“那不大可能。”
“怎麼不可能?任何東西都會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到。”
老師很驚駭,她說:“你總是想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麼?”
男孩兒忽然笑了,他說:“老師你沒有一眨眼就再也找不到的東西麼?”
老師閉了下眼睛,她的眼睛慢慢潮濕了。她說:“有,我有。我有很多東西都找不到了。”
男孩兒說:“我知道你有,我看得出來,你總是很不高興。”
老師笑了,她說:“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不過,你還小,你丟過什麼?你還沒有機會丟失什麼吧?”
“不,我丟了,我丟了我媽媽。”男孩兒回答。
“你媽媽?怎麼會?你在哪裏丟了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在哪裏,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可我知道她一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
“你把我弄糊塗了。”
“我自己也很糊塗。”
他們就這樣坐在黃昏中的台階上,老師托起他的小臉,凝望著,似乎凝望著一個時間之妖。她的眼睛慢慢流出淚水,她喃喃低語:“我終於找到你了,我的孩子。”
後來有人告訴男孩兒,一場地震使老師失去了她的孩子,地震使她的孩子過早流失,早得還沒來得及到這世上。
男孩兒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心裏很難過。
事情發生在一個暑假,老師又病了,而且動了手術,剛剛出院在家休養。
男孩兒跑到學校去看她。他搬著一把小凳子,坐在她的身旁。
老師睜開了眼睛,說:“垂楊,是你麼?”
“是。”
老師閉了下眼睛,再睜開時已是霧氣蒙蒙。她定定的望著他,說:
“垂楊,喜歡老師麼?”
男孩兒鄭重點頭,並握住老師蒼白的手,欲將自己微小的熱力貫注給她。
“叫我一聲媽媽好麼?”老師近乎懇求的望著他。
男孩兒神情恍惚,似乎被催眠,黃昏時這種事情是多麼容易發生啊,他張開了嘴,他說:
“媽媽。”
話一出口,他心裏就響起了音樂,似乎來自天堂的恢弘莊嚴的音樂。那一刻,男孩兒覺得自己的身體在開放,他破土而出,就像一棵枯木逢春的樹。他說:“媽媽。”他知道自己是誰了,也許是來自前生的記憶吧,他原來就是媽媽丟失的孩子啊!
老師哭了,哭得很傷心。
男孩兒把這件事寫成了作文,並寄往了某報副刊,作文題目就叫《媽媽》。
習作被刊登了,卻引起軒然大波。
誰也沒有想到那樣一個沉靜的孩子,他的母親卻是如此高傲如此得理不饒人的一個悍婦。她拿著報紙雷霆震怒的前來興師問罪,並一狀告到教育部,告學校校紀混亂、誤人子弟,告老師傷天害理、引誘詐騙。她跑到那家報社逼迫人家登報聲明消除“不良影響”,否則就對簿公堂。她還闖進老師的宿舍,大罵騙子女人,將唾沫吐在老師的臉上。她說你個生私孩子的小娼婦,你以為沒人知道你的底細不成?她把病弱的老師一下子從床上揪下來,老師撞上了一個花架,上麵一棵盆栽掉下來,砸在了老師的頭上。老師流了好多血,她的臉白得像紙。那是男孩兒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血,好像都流光了。以後的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他都能看到那些血,鋪天蓋地。而他的母親就好像劊子手。
老師是帶著傷離開的。學校在沸沸揚揚的壓力下把她辭退了。她走的時候看到了站在樹下的男孩兒,但她沒有理他。
男孩兒尾隨著三輪,跑過了被露水打濕的城市街道。
老師沒有回頭,但他看到她在哭。
男孩兒的腳步漸漸零落。萬物都在零落。老師身後一片落花。
男孩兒的心走遠了,他的眼睛去追趕他的心。他根本不看一眼他的親娘。他不再說話,不再與人交流,他將自己徹徹底底的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