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鄭克臧經過一番死纏爛打誇誇而談,終於將馮錫範留在了身邊。可憐馮錫範堂堂一位青年高手,正是沙場殺敵建功立業之時,隻因一個未滿一歲的小孩一番奶聲奶氣的花言巧語,便留在了鄭府之中作起了貼身保姆,空耗韶華不說,還得天天受氣。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暫時撇開福建廈門的鄭克臧不說,此時北京城中已暗暗醞釀著一場翻天覆地的巨變。
公元1662年,順治十八年正月。
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剛過完年,一群一群的叫花子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又開始沿街乞討。北京城哈德門以西的店鋪屋下、破廟裏擠滿了這些人,披著襤褸的棉襖,腰間勒根草繩,端著破碗向人們討飯。
可是,老天卻專門和這些難民作對。剛過破五,又紛紛揚揚,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直下得京城積雪三尺,滴水成冰,家家關門閉戶,街上路斷人稀。每天早上,巡城的兵丁,都要用大車,把幾十、上百的連凍帶餓、倒在雪地裏的難民屍體,拉到城外的化人場去。
紫禁城內宮西暖閣。
滿清順治皇帝環顧四周愈覺惆悵,這裏是順治四個月來,來得最多的地方。暖閣裏的一切,按照董妃生前一樣,牆角的紫檀木架上的玉盤裏擺著幾個金黃的文冠果,依舊散發著淡淡的清香;案上的古箏彈斷了一根弦,蜷曲著,上麵已蒙上薄薄的一層灰塵;梳妝台架上脂粉、頭麵首飾和她用過的青鹽、香胰都原樣不動地擺著。惟有嵌玉的牙床上,新懸了一幀簇新的董鄂氏宮裝小像。
順治緩緩坐上牙床,闔眼沉思,本想憶起心中僅存的一縷柔情,可腦海卻還是被一幕幕慘像占據:
順治十七年,是他不吉利的一年。從正月開始,莒城,寧陽便報災荒,一直到六月,直隸、山東、陝西、肅州許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身為黎民之首,而老天卻這般不肯照應,莫非自己有什麼失德之處!五月間,他下了罪己詔,宰輔羅巴哈納也上折子自陳引罪,求皇上革職以順天意。六月,他又步行到南郊齋宿。他的虔誠果然感動了老天爺,接連下了幾天大雨。他也鬆了一口氣,覺得今年似乎要過得順當一點了,雖說是晦月災年,總不至於一災到底吧?
不料到了八月,他最寵愛的皇貴妃董鄂氏一病嗚呼!
仿佛五雷轟頂,順治驚得兩眼一片昏黑,隻是幹哭,卻流不出淚來。他七歲踐祚,十五歲剪除多爾袞黨羽,擊敗鄭成功。在這之後,又開科取士,刻意搜求漢族人才。四海初定時,他也才不到二十歲,諸事如意,惟有婚姻很不稱心。親王多爾袞當年仗勢作惡,硬指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之女博爾齊錦氏為後。太後下嫁了多爾袞,也幫著壓他。他隻好虛與委蛇,沒過兩年便將她黜為“靜妃”,改居側宮。這六宮粉黛,佳麗三千,他偏偏隻愛這個比他大著五歲的董鄂氏。
也許因為思念舊夫的緣故罷,這董鄂氏自入宮以來,愁眉就不展過。天曉得這是一種什麼樣奇怪的感情。董鄂氏越是這樣,順治越是放她不下,變盡方法討她的歡心。
而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董鄂氏香魂一縷已升三界之外,還有什麼想頭?他覺得一切都變得那麼醜陋、肮髒,惟有那顰眉蹙宇的女人是美的,可她卻又被無情的風雨摧走了。真不知此生此世如何排解這化不開的苦痛。
此刻,順治睜眼站起,立於床邊小像之前,董鄂氏微蹙的雙眉,似乎含著脈脈深情,又似乎帶著幽幽怨氣。袂帶飄飄,好像要從秋風黃葉的山水中活脫脫走出來。順治不禁失聲叫道:“天呐,朕既是您的兒子,為什麼對朕這般無情?”
不久,範承謨奉召入西暖閣代書順治遺詔:
“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綱紀法度,用人行政,不能抑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製,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皇考殯天,朕止六歲,不能服衰行三年喪,終天抱憾。惟侍皇太後順誌承顏,且冀萬年之後庶盡子職,少抒前憾。今永違膝下,反上謹聖母哀痛,是朕罪之一也。
……
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為輔臣。伊等皆勳舊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藎,保翊衝主,佐理政務。布告中外,鹹使聞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