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鄭府。
冬日第一縷的陽光柔柔地破開寒霧,懶洋洋地灑在花園中。福建廈門冬天無雪,可南人畏寒,冬天手腳僵冷,人們還是不喜這日子。
清晨,就在大多數人猶在夢鄉之時,鄭府的書房已響起了稚嫩的讀書聲。
正是鄭克臧,不過他並非早起,而是昨夜睡在書房了。自從鄭經答應鄭克臧待在書房,這幾個月大的孩子竟日漸依戀,後來更纏著陳萱要睡在書房,直纏得母親一時心軟,陪著他睡起了書房。昨日陳萱被城郊一位閨中密友請去,難得地說要住一夜。鄭克臧大喜過望,想辦法踢開了煩人的奶媽,終於自由的占下了一個房間。本來鄭克臧的閩南語說得不好,等閑很少開口,可今朝的自由難得,必得一暢胸懷,挑了本唐詩三百首,掀開便念。
恰在此時,房外園中走來兩人,聞見這朗朗書聲愕然止步。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一首李白讀下來,鄭克臧隻覺多日來胸中抑鬱一掃而空,頓時神清氣爽,甚至連耳目都聰明不少,竟驀然自窗邊發現園中有人,遂提了唐詩,跳下太師椅,左手背後,右手執書,衣袖帶風,仿佛一儒雅書生般走向門口。經過半年的辛勤鍛煉,鄭克臧已能獨自站立走路,往日他為了哄陳萱開心,經常裝模做樣,書生扮得最多,家仆都看慣了。
待走至門口,鄭克臧抬頭望去,見園中兩人,一個是家仆鄭常,另一個卻沒見過,隻見那人身穿侍衛服飾,年齡二十上下,容貌瘦削,粗糙的臉龐黃中發黑,一雙眼睛成了兩條縫,倒似個癆病鬼模樣,不知父親為何請他作侍衛。
鄭常笑道:“公子爺這麼早就起來念書啦,果真是將門虎子。馮侍衛,這位便是國姓爺的長孫。”鄭克臧童聲稚嫩,恰恰掩蓋了清越的南京口音,故而鄭常隻道鄭克臧整天待在書房裏,夫人一時興起教了首李白,而這孩子天天牙牙學語地記住了,絕想不到鄭克臧本來就認字。
那姓馮的侍衛一幅沒精打采的樣子,可一睜眼間卻是神光炯炯,微微點頭說道:“見過公子爺。”
鄭常連忙幫襯道:“公子爺,這位馮侍衛名錫範,乃是昆侖派的高手,頗得世子看重,今日是奉世子之命到書房來拿東西的。”鄭常這話明著是對鄭克臧說,暗裏卻是在捧馮錫範。
鄭克臧剛剛一聽馮侍衛,心中便已一顫,再聽鄭常說全了馮錫範三字,更是驚愕難平。馮錫範,“一劍無血”馮錫範!鄭克爽的嶽丈兼靠山!便是這家夥帶著鄭克爽謀了自己的延平王位,奪了台灣!……
馮錫範見這位隻有六七個月大的小少爺披著件蘇繡棉襖手執書卷昂首立於門口,心中也甚為疑惑,隱隱間覺得這孩子不像隻有六七個月大。
鄭常見鄭克臧久久無語,以為他之前不喜說話的毛病又犯了,便一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一手輕輕拉著馮錫範,徑直上前,自鄭克臧身旁穿入房中。
在鄭克臧身旁走過的馮錫範發現小孩子雙眼滴溜溜地望著自己,心中雖略感奇怪,可隻道其人小好奇心重,並未放在心上。
就在馮錫範從身旁走過的一瞬間,鄭克臧心中閃過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跑了!隨即邁著小步,亦步亦趨地跟在馮錫範身後。
這回不單馮錫範,便是鄭常都覺得奇怪,這位小祖宗向來隻纏母親,連奶媽都不給麵子,今日為何對一個形貌不堪的侍衛有了興趣?不過鄭克臧的行為雖然怪異,可曆來沒闖下什麼大禍,鄭常一愣之後,便向馮錫範投去一個放心的眼神,轉身走去,在書架上一陣尋摸。
可馮錫範卻不能如此放心,因為底下這位小少爺竟扯住了他衣角,煞有介事地一直仰首望著他,全無鬆手的意思。
一陣愕然過後,馮錫範沒精打采的表情不由得漸漸僵化。馮錫範既不敢抱開這位小少爺,怕他會哭起來,又不懂如何哄開他,雖然自己學武多年,可師父從未教過如何哄小孩,一時間隻能一動不動地站著,隨他扯住自己的衣角。
片刻後,鄭常自書架後的暗格取出一本賬冊,正要遞給馮錫範,卻發現小少爺的異動和馮錫範的僵硬。鄭常笑著將賬冊按入馮錫範手中,彎下腰去,想要抱起鄭克臧,解了馮錫範的窘迫。
鄭克臧心中暗罵這家夥壞事,連忙身子向旁一閃,使勁蹦到馮錫範身後,躲過了鄭常的一抱,可手中緊握的衣角卻仍未放開,馮錫範衣服的下擺被扯得全撇向一邊,若非鄭克臧人小力弱,恐怕這件衣衫就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