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月,人們表達激情難抑、與天同慶的最高方式,是讓鞭炮節節開花、讓鑼鼓震醒天地萬物。
本是山風刮過簇簇野菊、茅草瑟縮的山枯水瘦季節,隻因村莊裏彌漫的騰騰火藥芬芳、嗩呐的九曲回腸、鑼鼓的震天動地,還有熱情的笑鬧與追逐,使得頗有靈性的山水也充盈著一份濃濃的笑意。
豪邁的腳步有力地踏得山間的落葉瑟瑟有聲,喜慶的隊伍終於出現在山峁上。走在隊伍最前列的,是身穿綠軍裝、胸掛大紅花的秦夢君,他是秦家坳唯一上過高中並在今秋光榮入伍的年輕後生。他的前方,是蒼茫的天際,身後是樂隊,是前來送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他是村裏的驕傲!走出這座山,他一定要在部隊好好幹,一定要承受得住村人的這場歡送。此時的秦夢君,壯士豪情,躊躇滿誌,沒有低頭就能憑借習慣輕輕趟步,將纏住他雙腿的多情茅草絲輕輕掙脫。
“快看,後山起火了!”送行隊伍裏,一個焦灼的呼聲壓倒了所有的喧鬧。人們回頭一望,可不,村莊的後山燃起熊熊大火,升騰的濃濃煙霧籠罩著村莊。
“不好,快滅火保莊子!”村長一聲令下,立即鼓停鑼聲絕,所有的人馬一溜煙奔下山去。
秦夢君從豪情中回過神來,欲摘掉胸前的紅花加入撲火人群,卻被村長一把拉住:“伢呀!我們不能送你了,在天黑之前,你一定要趕到鎮武裝部報到,不能晚!滅火咱有經驗,不在乎少你一個人!這離鎮還有二十多裏的山路,你要快點趕路!!”
一切都沉寂下來,一切都暗淡下來,秦夢君望著遠方的山岩,突然想哭,他知道村人滅火救村要緊,但喜慶的熱鬧褪得太快了,他一個遠行少年,臨別時連父母都來不及多看他一眼,多叮嚀他一句。
陣陣山風,徒添寂寥與落寞。
“傻子似的,你怎麼還呆在那兒不動?”安曉清雙手捧著一個用菊花編織的花環,笑吟吟地出現在迎麵的小山坡上。
秦夢君又有了一種天地開朗,為之振奮的感覺,他幾步奔了過來。
“你怎麼在這兒?這幾天我忙著張羅送客接客,不見你人影,還以為你不再理我呢!”他拉著她,“你怎麼總是這樣神出鬼沒?”
“我也要去鎮上。”曉清含羞地低下頭,沒有正麵回答他。
其實,知道他今天要上路,她一直坐在這座山坡的茅草叢裏,將摘采來的大把菊花編織成花環,遠遠地偷看他英姿勃發的樣子。村人曾將他倆取笑為一對,兩家大人也聽之任之,似有成全之意,但夢君接到應征入伍的通知後,秦父便有阻撓之意了,他端著飯碗坐在安曉清家門口呼拉拉喝完湯,抹著嘴與人閑扯。說他兒子這回出山就準備考軍校,當將軍,不再回來了!沒準給他帶回個城裏的媳婦伢。安母認為,這話是說給她聽的,她回到女兒房間,將自己的感覺說給了女兒,並沉下臉說:“曉清,人要臉,樹要皮,人家瞧不起咱,咱何苦要高攀?再說了,咱娘兒倆一路逃荒活下命來,村人留下咱們給咱們一席之地也算於我們有恩,咱們可不要添亂。”
母親永遠是一套洗得幹淨而貼體的黑衣服,白皙的臉龐與漆黑的眉眼間永遠寫著謙卑與順從。並且,她的這種氣質會緩慢而持久地植根在曉清的骨子裏。
曉清沉吟半晌,用黃色的綢帶將烏發高高纏起一條馬尾,穿起一套潔白的運動服說:“我去山上轉轉可以吧?”
她們母女倆的氣質與村人格格不入,但她們內斂不說閑話的秉性,又使她們得到村人很多的關照。
“到鎮上後天都黑了!你媽找不到你會急瘋的。”夢君擔憂的說,“算了吧,你還是別去了!一到部隊,我就會寫信給你。”
“你與你爸一樣的思想。”委屈的淚水在曉清眼裏打轉。
“胡扯!”夢君羞臊地刮了一下她的臉皮,拉著她在山間飛奔……
山穀流泉,碧碧沁沁;燦爛野菊,叢叢簇族,;株株鬆樹,鬱鬱翠翠。夢與愛使二人徒添雙翼,他們在曲折陡峭的林間小道,蝴蝶般翩翔……
這如仙境般的送別,一直成為曉清的精神支柱,每當她遇到難關或在情感底穀,腦海裏會不斷出現這一幕。都是天意,她想後山若不起火,她是不會出現在山坡上,不會出現在夢君的視線裏的。那場大火燒紅了半邊天,也點亮了他們忽明忽暗的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