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
說的是歐陽先生在田坪水庫編《工地戰報》時,鄰近有一農家行喜事,聞歐陽先生乃縣文化館專業從事書畫的大師,特上門求一副喜事對聯。歐陽先生當然應諾,便當場書寫起來。這位農民朋友看著看著,心裏雖有些不以為然,但臉上也並無表露,甚至口中還不得不恭維幾句。待筆墨幹了,農民朋友道了謝,折疊出門,頗作珍視狀。可行至中途,隨手竟將歐陽先生墨寶揉作一團,拋入池塘中道:“這種字如何貼得出去?還是回去請小學裏的某老師重寫吧!”
故事是聽來的,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但實事求是的說,要讀懂歐老的字也確非容易。
上世紀80年代初,我從劇團編劇調到文化館編刊,有幸經常看到歐老的字,當然並看不出什麼門道,雖時不時聽同齡人唐明生兄誇讚幾句,我也並不在意。但在一次比較正式的會議上,唐明生鄭重其事的說:“歐三公是沒有真正走出去,他老的字應該是繼鄭板橋之後又一高峰!”這便著實地令我目瞪口呆了。
明生兄是搞書畫的,我是外行,我深諳隔行如隔山的道理,自然不敢和他叫板。我想他所以如是說必有他的道理,便隻好自己慢慢地去體會了。果然,細細一參悟便也漸慚地有了些心得。
從歐老的字裏,你很難找得到那種叫橫叫豎的東西,大體都是彎彎曲曲,如同懸崖上倒掛一縷縷枯藤,成片的字,寫在一張大紙上,初略看去互相糾結,東倒西歪,或如一桶亂麻,或如工地上堆放著一把廢鋼筋。但仔細一品味,疏密相生,錯落有致。看歐老寫字也頗有些特殊,他大可不必象有些人一樣,袖手於前,虛張聲勢,不要什麼準備,亦不受什麼製約。提起五寸羊毫,橫掃、直拖,甚或向前犁去,盡皆隨心所欲,卻盡皆出神入化。
唐代的禪師們留下了許多公案,讓人讀不懂,參不破,甚至許多學富五車的人也徒歎奈何。然而禪宗公案的特點是在不斷的品讀間能琢磨出一些道理來,常讀常新。看歐老的字亦如悟禪,反複的品味中也能不斷獲得新的感受,而絕非一覽無餘,這就是歐老的字耐看的理由。
歐老的字大片留白,疏可走馬,大氣磅礴,結合那些蒼勁的筆畫,意蘊蒼涼;從筆畫上看,有的遒勁有力,如古鬆矗立而旁枝逸出;有的雖潺弱細小,甚或病態,卻亦如針尖麥芒。或如冬日的喬木,枯枝向上,或如山間草舍,野趣盎然。看歐老的字,常常使我想起那崖壁上逸出的鬆樹,在惡劣的環境中兀然屹立,桀驁不羈,表現出一種頑強不屈的精神……
看歐老的字還會隨著年齡的變化而變化,年齡越長,閱曆越深,這種領會也會隨之加深。年輕的時候喜歡吃糖不喜歡吃苦,歐老的字裏很有些苦澀,苦澀才是人生的真味道;栽在馬路上的速生樹同樣高大挺拔,總缺少千年古木的滄桑,從歐老的字裏能讀出滄桑,滄桑才是真境界。這又不得不讓我聯想到歐老的人生境況。
歐老生活的時代是一個缺吃少穿的時代,而發妻早逝,他帶著幾個子女,做爹做媽,生活的困窘自不待言,尤令知識分子不堪忍受的是輿論的高壓,意識形態的一律。人不能有自己的思想,有思想就是大逆不道,異端邪說,即是有了也無可表達。大家都做行屍走肉,甚或一天到晚生活在恐懼之中。而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藝術家當然有困惑,有憤懣,有無限的苦惱。藝術家是有白日夢的,於是在現實生活中難以表達的心緒,便通過藝術形式表達了出來,壓抑的個性便在藝術世界裏得到張揚……
我的理解或牛頭不對馬嘴,姑妄言之。(原載2011年《歐陽篤材藝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