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三年正月十七的傍晚,西北風忽然大了起來,昏暗的天空隨即陰雲密布,緊接著便下起了一場小雨,一時間天地便混於一片灰蒙蒙中。
“外麵下雨了?”屋內稍微靜了靜,兩個少年男女傾聽了外麵的聲音確信了後,互相對視一笑,才算從剛才的激戰中休整出來。
“我們這樣會不會不好?別人會說閑話的。”雖然話語中有些擔心,但是我依然緊緊抱著她。剛才一役,我成功突破敵人陣地,現在已經全軍安然撤離,不過戰場尚未打掃,此刻正在就戰後事務進行一些實質性的商榷。
“我都被勒令當豬了,我怎麼知道?”懷中的人在故意裝傻,所以依舊笑意盎然,眉目間看不到一絲陰雲。
既然她都這樣了,那麼我必然陽光燦爛起來。
“你以前有沒有和人那個?”她小心地問,語句的速度足夠讓耐性聽著的我的脾氣在肚子裏發完消化掉。
“又是一句混賬話,看來不好好罰你不行了。”隨即投入後備兵力,繼續攻擊,心道這番一定讓你簽訂城下之盟不可。
晚飯席上,我們這般還是先入席的,老師他們似還在後麵商討什麼,子玉兄也沒出現,隻有那一對去找北牆的人隨後出現。
我確信有人在偷看我們,因為我抱銀鈴進去時,她讓我關上門,卻不讓我用手腳,我隻得用臉去關門,那時就發現那邊門後有人影。
所以他們問我們,我們都不感到奇怪,但是我相信他們都會奇怪。
“你們什麼都沒做麼?”周玉瞪大了眼睛,完全不能相信。
“你這句話問得當真猥瑣,確實什麼都沒做。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這般無禮之人麼。”我很是不屑地回答。
銀鈴笑得很怪,但是她也睜著大大的眼睛點頭表示完全同意我的話。
“你們也不見得多有禮,那你們在屋裏幹什麼了?”李真決定從他夫人的背後跳出來。
“象小時候那樣——打架,不過有些變化。”銀鈴很是寫意地插嘴說道,她似乎有些疲勞,說的時候還稍微整整鬢角的一絲亂發,而我也趕緊上去幫幫忙,免得浪費這個堂而皇之揩油的機會。
“什麼變化?”二人齊問。
“最初,我隻用一隻手,他手腳並用,可以很輕鬆把他碼得平平的;”銀鈴忽然和個八歲孩子似的天真地回答,“但並不是因為我去按他,是因為他自己站不穩,卻要過來拳打腳踢,結果經常自己打著轉轉然後就立足不穩摔倒下去了。等他能站穩了,就隻準他用雙手,我還是單手,雖然費力些,還是能把他毛給理順了。”兩個少年笑得已經沒有地方呆了,三位長輩要是看見,必然會罵他們沒有規矩。而被這兩個毫無形象的人所挑動,銀鈴開始有些有恃無恐地放肆起來,“再接著,他兩隻手,我必須手足並用,隻能稍微占點便宜;而現在我全力以赴,他隻準用右手,都需要全力抵禦才能防住這匹……”
她忽然捂嘴,轉過頭看著我,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個量詞用得實在不怎麼樣!”我麵無表情地說。
三個長輩終於出來了,我本來以為就我和銀鈴的樣子稍微有些狼狽,沒想到這三個人也是剛剛做過什麼大事情一般衣衫不整。
我忽然有了個很齷齪的想法,但是三叔一見我的麵部表情,就叫我打住,說他們絕沒去碰那些小婢。
我很驚訝,我問為何他知道我在想這個,他們先是過來一人給我腦袋一下,然後才坐下。
“胡思亂想,你以為我們是這種人麼?想也不行!我們打架來著,你老師打我和你三叔。”
“你們也打架?你們知道子睿大哥銀鈴姐姐他們在幹什麼嗎?”周玉顯然又抓不住剛才這句話的重點。
“老師,您沒事吧?”李真這才是重點,與此同時,那邊對周玉的問話也有了回應。
“我們早知道了,他們也在打架。”三叔立刻明白說漏了嘴,所以剛說完就拿著旁邊子玉的墊子擋住了師父腰間的偷襲,讓我不禁由衷讚歎三叔手快。
“我沒事情,要有事?也是他們有事。”其實就老師喘得厲害。
“你們怎麼知道的?”銀鈴還有些不明白怎麼回事,日後我認為這段對話清晰地表現了兩代人之間的代溝,他們的興趣完全不同,就這樣飯桌上同時有兩個議題在討論,所以總有兩三個人在同時說話,而我對兩個問題都感興趣,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自己很成熟了,但是光聽著同時由兩個人說的兩句話就覺得很亂,更別說想好回話再插嘴了。
“你別聽他的,他揮了半天笤帚,差點自己閃了腰,還不準我和你們三叔逃開院子。我們不能還手就隻能躲了,當然要累些。”
“當然,我們在門口聽到裏麵那麼大響動,要是那種事情,不該是那樣的響動。他們的聲音完全不是圓房的聲音,倒似采花賊……啊……那個……未遂,蕩……啊……那個……故意推脫的那種聲音。”兩個人同時給兩個問題作解答,居然絲毫不被其他人影響。
“三叔你的玩笑開得真不怎麼樣!”我和銀鈴同時紅了臉。
“我當然知道。”三叔的聲音顯得很急。因為師父和老師同時在攻擊他,所以那個墊子也很忙。
“嗯?子玉呢?”墊子停下來的時候,卻發現本來在這墊子上的人一直沒有出現,而兩個話題也在此刻終於集中到了一個同樣的地方。
“應該在想那夜的女孩吧?”商討片刻,我們得出一致的結論。
“應該幫子玉兄找到那個女孩,那個女孩有誰認識?”師父很是通情達理。
“應該是大官家的女子,”李真作為整個案件的目擊者,他有很充分的理由表達自己的見解:“但是那家的小姐可以甩開侍女自己一人晃蕩,難道是……”
“誰?”
“女飛賊!”一字一字地吐出來,但是這是個很沒有新意和創造力,但很有意思的一個答案。
“什麼女飛賊?”子玉兄懵懵懂懂進來,顯然不知道我們正在拿他做談資。
“子玉,下午你在幹什麼?”老師笑著問,顯然他也很有興趣。
“睡覺啊!”他還打了個哈欠以示佐證,整個動作非常的自然,沒有任何做作。
這下大家似乎全都失望了,甚至有人私下罵他沒有心肝。而他再問我們怎麼了的時候,我們都說吃飯吃飯,不要囉嗦。雖然事情似乎是這麼解決了,大家也都吃起了飯,但子玉卻在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是銀鈴在桌下拉我的衣襟,偷偷指給我看的。
吃完飯,雨稍停,我就決定拉著我未來的夫人出去走走,她也沒有任何反對意見,大家更沒有。所以很快地我們就縱馬在街上了。
我們去了太學,因為我們確信那裏空,而且銀鈴提議我們學著子玉的奇遇,再表現一下這段愛情,我更有興趣,尤其是最後那一抱這個動作可以乘機做些題外話。卻沒想在那裏逮住了另外一對談情說愛的人,他們從下雨開始就一直在這裏。
英雄果然難過美人關,很多街上說唱中的故事告訴了我們這一點,而今天又能由真人證明一次。不過琪姐姐拉著我告訴我,孟德兄的文采太好了,恐怕比我還要好。我就覺得很奇怪了,這文采上找我比是不是選的參照物水準太低了些,琪姐姐是不是把我當誰了。
透過大才子孟德兄的一通侃侃而談我還知道一個典故,二十年前年京兆尹中有祁氏二女為孿生姐妹,皆為絕色,很多文人雅士為他們作賦,讚其美貌,最後她們分別嫁給申公一門兩個兄弟。琪姐聽到了似乎自己都長了見識,還讚歎說原來母親和伯母年輕時那麼有名。
姐姐顯然有這種優良的血脈延續,而我就要糟糕些,反正我的生身父親的傳聞中,從來沒有說過他很英俊,或者他夫人很美的話語。
我也才知道原來母親當年是這樣聞名的大美人,雖然現在還能看出來那模子,可現在她是比她的年紀顯得衰老了很多,尤其是聲音更是衰老得厲害。
忽然想到,恩公的夫人怎麼沒看到,恩公家還有什麼人麼?我似乎該找個機會問一下父親。
孟德兄終於知道時間太遲了,便對我們告辭說要離開。我立刻冷冷地說,“你最起碼把我姐姐護送回家吧?”
孟德兄腦袋很快,立刻到銀鈴那邊請銀鈴隨他走,等我趕緊加了一句是琪姐姐時,他才笑著優雅地邀請琪姐隨他一同出發。
琪姐的劍鞘給了我腿上一下,但是她走時還是回頭衝我笑了笑。
“才發現,琪姐姐這麼漂亮。”他們剛走,我看著銀鈴笑著說道。
我知道我犯忌諱了,因為我忘了銀鈴不知什麼時候忽然開始小心眼起來,而且很是厲害,她一扭頭就走開了。
這番讓我又花了好大一番口舌才把她哄開心,但是她還是要我對天發誓保證沒有騙她,賭咒發誓的內容是以前沒有和任何女人有過那種事情。我立刻問她所說“那種事情”的定義,她羞紅了臉說不出來。最後實在沒話說,又埋怨我,說我把她的地位拉低了很多,以後嫁給我,她也得稱琪姐姐了。對這個人最近的變化,我覺得我寬容得有些沒有原則,也許隻是因為她是銀鈴。
終於驅散了她心中的烏雲,而本來烏雲密布的天空卻在這時忽然又下起了雨,這番雨磨完了我們等雨停的耐心,還一直把我們淋回了驛站,但我們的興致依然沒有被影響,我牽著她的手歡悅地躲入門廳中,因為對於現在的我看著她的笑臉心中便隻有快樂。
但上天此刻給我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
當我們一進驛站我就有些奇怪,這幫士兵個個看我的眼神都很奇怪,我覺出不對勁,便問他們出了什麼事情。他們竟然說是我夫人來了,銀鈴立刻作恍然狀,笑著對我說,郭姐姐來了,便要拖著我快走,卻發現我還在發呆,跺了一下腳,發了聲嗔怪,便甩開我的手,搶先跑了進去。
銀玲最近不知怎麼了,忽然變傻了還是怎麼回事,至少我已經感到了很不妙的感覺。這個人怎麼可能是郭佩。現在兩關緊鎖,唯一條路就是洛水水路,外麵如此兵荒馬亂,郭姐姐這時候這麼著過來實在有些不可信,而且這條水路除了上闔人很少有外人知道。那老師是怎麼知道的,心中有湧起另一個疑問。不過想著老師博古通今,各地情況都知道個大概,也就不奇怪了,還是考慮現在的問題吧。
我想到了司徒府的看門的仆人告訴我的事情;所以,我也料到了再次看到銀玲時,她臉上的淚珠。
而看到她臉龐的那一刹那,我的頭腦感覺一下子漲了起來,什麼都想不下去了。
她咬著嘴唇,讓我解釋。我和她說了在司徒府聽到的傳聞,我說可能是那個女子不知道被人騙了,所以才來找我。
她說我騙她,她搬出了一個確實非常值得懷疑的地方,這是個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是在元宵節太學那裏聽子涉講起了這個事情,現在擺出來,這讓我真的不好解釋為什麼。
也許真是上天注定我會遭遇這麼一下子,要不然當時我去北方時,為什麼偏偏會跑過路,最後走北門進的洛陽。其實當時我忘了一件事情,隻要算一下時間就對了,我幾乎根本沒有“作案”的時間。
我想去拉她,她卻低頭往後躲,不願理睬我。
“我沒有,我隻能這麼說,因為當時我就想著到極北之地靜一靜,所以我竟跑過了,雖然可笑,但是這是真的。”我開始有些惱火,不是對銀鈴,是對這種事情,“我可以進去和她對質,她一見我就知道了。”
“沒有用的,她現在已經看不見東西了,甚至辨不出任何兩個人話聲音的不同了,現在隻能不斷重複說平安風雲侯,女兒,他的這三個詞了。”銀鈴沒有看我,隻是哭著搖頭。
“女兒,我的?”這恐怕是長這麼大我聽到的最不可思議和對我震撼最大的事情了,哪怕是知道和我在一起的不是我的姐姐我都非常平靜,但現在我無法平靜了。
“進去看看吧,和你的妻兒見麵吧。”她努力抑住了哭泣,冷冷地別過臉去。看著她的樣子,如果我真的不確信我確實沒做過這種事情,我都覺得我就真是這樣的一個禽獸不如的人。
頂著發麻的頭皮,我還是進去了。老師,師父,三叔都表情嚴肅,周玉看見我都在躲我,似乎覺得不屑與我為伍。兩個兄弟都沒有動,見了我,也沒有什麼反應,隻是用眼神替我指路。
其實根本不用指,一進屋,我便見到榻上那個可憐的女人,她,二十四五年紀,臉色蒼白,眼睛緊閉,左手彎成一個弓形,似乎還在試圖保護自己啼哭的幼小的女兒。而右手已經僵硬得無法自然地合起來,而正在診治的把脈大夫隻是歎氣搖頭。
女人嘴裏就在不斷地發著這樣斷斷續續地聲音,每一聲輕呼卻都像重錘一般砸進了我的心窩。
片刻後,大夫起身轉過來,對眾人說:“此婦命不久矣,胎兒似乎早產,而她還一路奔波,以前就受了不少外傷,且身中蛇毒,居然能堅持到這裏,簡直已是不可思議了,現在想辦法,可能還能救下這個小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