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旁係的發生,很重要。佛教到底應擺在宗教史還應擺在道術史,很費斟酌。單做《佛教史》,當然可以詳說;但做道術史,則仍以擺在道術史為是。在中國的佛教,惟淨土宗及西藏、蒙古的喇嘛教應擺在宗教方麵。因為縱使他們有相當的哲理,而在中國本部文化上的影響很少;即西藏、蒙古人之信仰喇嘛,也並不因他有哲理,所以應該收入宗教裏。此外,自隋唐以來,最初的毗曇宗到三論宗、攝論宗,小乘的毗曇宗,大乘的教下三家——天台宗、華嚴宗、法相宗,乃至禪宗,都關於哲理方麵。大多數的佛教徒,信宗教的成分,不如研究哲理的成分多。簡單講,除密宗在蒙、藏應列入宗教史以外,其他都應收入道術史。這部分工作,頗不容易。第一:要說明原始佛教何如?印度佛教的分化發展何如?因為要想了解新婦的性情,非先了解她的娘家不可。所以先應忠實的看佛教起原及其分化、發展,然後可敘中國的佛教。第二:東漢、三國、西晉、南北朝是翻譯時期,但能吞納,不能消化。所以應該敘述那時輸入的情況何如?輸入了些甚麼東西?那些譯本是否能得原本真相,沒有錯誤。第三:最主要的唐朝教下三家,要集中精神去說明。法相宗從印度由玄奘帶來。玄奘以前,隻是印度人講。到玄奘譯著《成唯識論》,才開這個宗派。但《成唯識論》是玄奘及其弟子窺基把釋伽牟尼以後十家的道術彙合翻譯,參以己意,才做成的。此種譯著,為功為罪,尚不分明。十家的內容,很難分別;其中以護法為主,而其餘九家,不易看出。十家的道術,經過玄奘、窺基的整理,去取之間,很有選擇。雖說原是印度人的思想,但其中實參加了中國幾個大師的成分。天台宗是智者大師所創,後來印度來的許多大師都很佩服他。認真看起來,天台宗的確和印度各宗不同。許多人攻擊他,以為不是真佛教,其實這種不純粹的洋貨,我們治學術史的人尤其要注意。華嚴宗不是純粹出自中國,也不是純粹出自印度,乃出自現在新疆省的於闐。佛教到於闐才發生華嚴宗,華嚴宗到中國本部才成熟,至少不是印度的。
——所以所謂教下三家,可說完全都是中國的。此外教外別傳,如禪宗,神話說是達摩自印度傳來的,我們研究的結果,不肯相信。他所謂西方二十八祖,全是撐門麵的;實在隻有五祖和慧能,純是中國的學派。所以禪宗的學風,也純是中國的創作,應該和教下三家同樣的用力敘述。
佛教雖是旁係,但做起來的時候,應該用做主係的方法去研究。因為起初雖自外來,但經過中國人消化一次,也含有半創作性。所以除了簡單講印度佛教的起原和變遷以後,主要各宗派,在中國的,應該用研究先秦各家的方法去研究。看他不同之點何在?主要之點何在?這是做中國道術史比較的困難所在。其實也並不困難。因為書籍盡管多,要點隻是這幾個,不過我們沒有研究,心驚便是了。隻要經過一番研究得著綱領,做起史來,實在容易。
旁係之中,附帶有他的閏係。講亦可,不講亦可。若是順便講的話,佛教的創作至唐開元而止,中唐以後及五代,便是佛教的閏係。後來法相宗的消滅,華嚴宗的衰微,天台宗的分裂為山內山外,禪宗的分為五派,自來講中國佛教掌故的最喜歡講這些東西,實在這都是閏係的話,旁係的主要點全在內容的說明。
現在有許多人感覺做中國道術史的困難,以為三國到隋唐實在沒有資料。其實,那有一個這麼長的時代而沒有道術之理?他們把這時代省去,中間缺了一部分,還那裏成為道術史?再則,這部分工作如果落空,宋明哲學——第二主係思想的淵源如何看得出來?所以認真做中國道術史的人,應當對於第一旁係——佛教加以特別的研究。
再往下就是第二主係——宋明道術。宋儒自稱直接孔孟心傳,不承認與佛教有關係,而且還排斥佛教。另一方麵對他們反動的人攻擊他們,以為完全偷竊佛教唾餘,自己沒有東西。清代的顏元、戴震和近代的人,連我自己少時也曾有這種見解。其實正反兩方都不對:說宋明道術完全沒有受佛教的影響固然非是,說宋明道術自己沒有立腳點也是誤解。簡直講,儒家、道家、先秦、兩漢,本有的思想,和印度佛教思想結婚,所產生的兒子,就是宋明道術。他含有兩方的血統,說他偏向何方都不對。思想的高下雖可批評,然實在是創作的。先秦主係都是鞭辟近裏,把學術應用到社會上去。兩漢閏係專門整理解釋,離實際生活太遠了。宋明學者以漢唐的破碎支離的學問,繁瑣無謂的禮節,與人生無關,乃大聲疾呼的,說要找到一種人生發動力,才算真學問,所以超越閏係,追求主係本來麵目如何,其與社會有如何的關係。宋明道術所以有價值,就在這一點。但他們所謂回到本來麵目,是否達到,卻不敢說。不過,以古人的話啟發他自己的思想,實在得力於旁係的影響。當宋朝的時候,佛教旁係已成了閏係,派別很多。法相宗、華嚴宗雖已消滅,天台宗、禪宗卻分為好幾派,和兩漢今古文之爭一樣,互相攻擊,對於社會人心倒沒有多大關係。但一般學者,因苦於漢唐經學之茫無頭緒,總想在佛經上求點心得。如二程、朱子之流,少年皆浮沉於佛教者若幹年,想在那方解決人生的究竟。但始終無從滿足這種欲望,所以又返而求之於先秦。研究佛經時雖未能解決人生問題,但已受有很深的影響;以後看先秦書籍時,就如戴了望遠鏡或顯微鏡,沒有東西的地方也變成有東西了。一方麵,整個社會經過佛教數百年的熏炙,人人心裏都受了感染。所以一二學者新創所謂道學,社會上雲起峰湧的,就有許多人共同研究,而成為燦爛發皇的學派。
我們研究這個主係,家數雖多,但方麵不如第一主係的複雜。第一主係,儒、道、墨三家分野很清楚。第二主係,許多家數所討論的不過小問題,不可多分派別。依普通的講法,可分程朱,陸王二派,其餘各小派,可以附帶擇要敘述,如北宋的邵雍、歐陽修、王安石。南宋的張栻、呂祖謙、陳亮、葉適等。這樣,比較的可以容易說明,免去許多麻煩。
再下去是第二閏係,就是清朝道術。但清朝一方麵雖是宋明的閏係,一方麵又是作未來主係的旁係。所謂第二閏係,即清朝的宋學家。他們一方麵作宋明的解釋,一方麵即作先秦的解釋。清朝主要的思想家有影響的真不多。其中有許多大學者,如高郵王氏父子,不能說是思想家;不過工作得還好而已,對於道術史全部分,無大影響。
統觀清代諸家,考證家可以補第一閏係的不足,理學家可以做宋明的閏係;中間又有旁係的發生,無形中受了外來的影響,就是顏元、戴震一派。顏、戴並不奉信基督教,也許未讀西文譯本書,但康熙朝基督教很盛,往後教雖少衰而思想不泯,學者處這種空氣中,自然感受影響,也想往自然科學方麵走,不過沒有成功就是。
現在往後,要把歐美思想,盡量的全部輸入,要了解,要消化,然後一麵感覺從前學術不足以解決我們的問題,一麵又感覺他們的學術也不足以解決他們的問題,然後交感而生變化作用,才可以構成一種新東西。做道術史到最後一章,要敘述現在這個時代,是如何的時代:閏係的工作過去了,旁係的工作還沒有組織的進行,發生主係的時間還早給後人以一種努力的方向。
理想的中國道術史,大概分這幾個時代,抓著幾個綱領做去並不困難,或全部做,或分部做,都可以。
醜史學史的做法
史學,若嚴格的分類,應是社會科學的一種。但在中國,史學的發達,比其他學問更利害,有如附庸蔚為大國,很有獨立做史的資格。中國史學史,最簡單也要有一二十萬字才能說明個大概,所以很可以獨立著作了。
史學的書,在《七略》和《漢書·藝文誌》,並未獨立成一門類,不過《六藝略》中《春秋》家附屬之一。《隋書·經籍誌》依魏荀勗《新簿》之例,分書籍為經、史、子、集四部,史占四分之一,著作的書有八百六十七部,一萬三千二百卷,比較《漢誌》大大的不同,可見從東漢到唐初,這門學問已很發達了。
這還不過依目錄家言,實則中國書籍,十之七八,可以歸在史部。分部的標準,各目錄不概同,《隋誌》的四部和《四庫全書》的四部,名同而實異,範圍很不一致。單就史部本身的範圍而論,可大可小;若通盤考察,嚴格而論,經、子、集三部最少有一半可編入史部,或和史部有密切的關係。
如經部諸書,王陽明、章實齋都主張《六經》皆史之說,經部簡直消滅了。寬一點,《易經》《詩經》可以不算史;《尚書》《春秋》,當然屬史部,《禮》講典章、製度、風俗,依《隋誌》的分法,應歸入史部:《尚書》《春秋》《禮》既已入史部,《三傳》《二記》也跟了去,經部剩的還有多少?
子部,本來就分得很勉強。《七略》《漢誌》以思想家自成一家之言的歸子部,分九流十家,比較還算分得好。但那些子書和史部可很有關係。如《管子》和《晏子春秋》《韓非子》講的史事極多,幾乎成為史部著作。漢後思想家很少,綜核名實,配不上稱子而入史部的最少有一半,那些子書所以存在,全因他紀載了史事。即如《史記》紀載史事,司馬遷當初稱他《太史公書》,自以為成一家之言,若依規例,自然應歸子部。可見子部、史部本來難分,前人強分隻是隨意所欲,並沒有嚴格的分野。
集部,《漢誌》《詩賦略》所載諸書,純是文學的。後來的集,章實齋以為即是子,因其同是表示一人的思想。如《朱子全集》《王陽明全集》雖沒有子的名稱,但已包舉本人全部思想,又並不含文學的性質,為什麼又入集部,不入子部呢?如《杜甫集》《李白集》純是文學的,猶可說。若《朱子集》《陽明集》以及《陸象山集》《戴東原集》絕對不含文學的性質的,拿來比附《漢誌》的《詩賦略》,簡直一點理由也沒有,我們是絕對不認可的。集部之所以寶貴,隻是因為他包含史料。如紀載某事,某人,某地,某學派,集部裏實在有三分之二帶史部性質。就是純文學的作品包含史料也不必少。如《杜甫集》向來稱做詩史,凡研究唐玄宗、代宗、肅宗諸朝的情形的,無不以《杜甫集》做參考。這還可說特別一點,其餘無論那一部集,或看字句,或看題目,可以寶貴的史料仍舊到處都是。不必遠征,前年我講《中國文化史·社會組織篇》在各家文集詩句裏得了多少史料,諸君當能知道。以此言之,純文學的作品也和史部有關。
所以中國傳下來的書籍,若問那部分多,還是史部。中國和外國不同。外國史書固不少,但與全部書籍比較,不如中國。中國至少占十之七八,外國不過三分之一。自然科學書,外國多,中國少。純文學書,外國也多,中國也少。哲學、宗教的書,外國更多,中國更少。
此何以故?中國全個國民性,對於過去的事情,看得重。這是好是壞,另一問題。但中國人“回頭看”的性質很強,常以過去經驗做個人行為的標準,這是無疑的。所以史部的書特別多。
中國史書既然這麼多,幾千年的成績,應該有專史去敘述他。可是到現在還沒有,也沒有人打算做,真是很奇怪的一種現象(名達案:民國十四年九月,名達初到清華研究院受業於先生,即有著《中國史學史》之誌,曾向先生陳述,至今二年,積稿頗富,惟一時尚不欲草率成書耳)。
中國史學史,最少應對於下列各部分特別注意: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學的成立及發展;四、最近史學的趨勢。
最先要敘史官:史官在外國並不是沒有,但不很看重;中國則設置得很早,看待得很尊。依神話說,黃帝時,造文字的倉頡,就是史官,這且不管;至遲到周初,便已看重史官的地位。據金文——鍾鼎文——的紀載,天子賜鍾鼎給公卿諸侯,往往派史官做代表,去行給獎禮。周公時代的史佚見於鍾鼎文就不下數十次,可見他的地位很高。他一人如此,可見他那時和他以前,史官已不是輕微的官了。殷墟甲骨文,時代在史佚之前,已有許多史官名字,可知殷代初有文字,已有史官。《尚書》的《王命》《顧命》兩篇,有史官的事實,這是見於書籍的紀元。《左傳》紀載晉董狐,齊北史氏的直筆,稱道史官的遺烈,可見在孔子以前,列國都有史官,不獨天子。孟子說,“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其實一也。”墨子說曾見百國《春秋》。《左傳》記晉韓宣子聘魯,觀書於太史氏,得魯《易象》與《春秋》,可見《春秋》戰國時代,列國都有《春秋》一體的史書,而且都是史官記的,所以後來司馬遷叫他“諸侯史記”。晉太康三年,汲郡發掘晉襄王塚,得到的許多書中,有一部似《春秋》,紀載黃帝以來的事實,自晉未列為諸侯以前;以周紀年;自魏未為諸侯以前,以晉紀年,自魏為諸侯以迄襄王,以魏紀年,而且稱襄王為今王。這部書,當時人叫他《竹書紀年》,後來佚了,現在通行的是假書,王靜安先生所輯的略為可靠。據《晉書》所載《竹書紀年》的體裁,《竹書紀年》當然是魏史官所記,和魯史記的《春秋》一例。其餘各國史官所記,給秦火焚毀了,想來大概都是《竹書紀年》一體,而且各國都有史官職掌這事的。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竹書紀年》的紀載從黃帝、堯、舜一直到戰國,雖未必全真,由後人追述的也有,但亦必有所本,不能憑空杜撰。其中所載和儒家傳說矛盾的,如啟殺伯益,伊尹殺太甲,夏年多於殷,亦必別有所本。他又並不瞎造謠言,有許多記載已給甲骨文、鍾鼎文證明是事實。這可見魏史官以前有晉史官,晉史官以前有周史官,周史官以前有殷史官……一代根據一代,所以才能把遠古史事留傳下來。雖然所記不必全真、全精,即此粗忽的記載,在未能證明其為全偽以前,可以斷定中國史官的設置是很早很早的。最低限度,周初是確無可疑的已有史官了。稍為放鬆一點,夏、商就有,亦可以說。中國史學之所以發達,史官設置之早是一個主要原因。
其次,史官地位的尊嚴,也是一個主要原因。現在人喜歡講司法獨立,從前人喜歡講史官獨立。《左傳》裏有好幾處紀載史官獨立的實跡。如晉董狐在晉靈公被殺以後,書“趙盾弑君”,趙盾不服,跟他辯,他說,你逃不出境,入不討賊,君不是你弑的是誰?趙盾心虛,隻好讓他記在史冊。又如崔杼殺齊莊公,北史氏要書“崔杼弑君”,崔杼把他殺了,他的二弟又要書,崔杼把他的二弟殺了,他的三弟不怕死,又跑去要書,崔杼短氣,不敢再殺,隻好讓他。同時,南史氏聽見崔杼殺了幾個史官,趕緊跑去要書,看見北史氏的三弟已經成功了,才回去。這種史官是何等精神!不怕你奸臣炙手可熱,他單要捋虎須。這自然是國家法律尊重史官獨立,或社會意識維持史官尊嚴,所以好的政治家不願侵犯,壞的政治家不敢侵犯,侵犯也侵犯不了。這種好製度不知從何時起,但從《春秋》以後,一般人暗中都很尊重這無形的紀律,曆代史官都主張直筆,史書做成也不讓皇帝看。固然,甚麼製度,行與不行,都存乎其人,況且史官獨立半是無形的法典。譬如從前的禦史,本來也是獨立,但是每到末世,就變皇帝大臣的走狗。又如民國國會的豬仔,隻曉得要錢,那懂得維持立法獨立?就是司法獨立也不過名義上的,實際上還不是給軍閥闊人支配?但是隻要有這種史官獨立的精神,遇有好史官便可以行其誌,別人把他沒有法子,差不多的史官也不敢恣意曲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