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這點獨立精神以外,史官地位的高貴也很有關係。一直到清代,國史館的纂修官一定由翰林院的編修兼任。翰林院是極清貴的地方,人才也極精華之選。平常人稱翰林為太史,一麵尊敬,一麵也就表示這種關係。一個國家,以如此地位,妙選人才以充其選,其尊貴為外國所無。科舉為人才唯一出身之途,科舉中最清貴的是太史,可以說以全國第一等人才做史官了。
史官在法律上有獨立的資格,地位又極尊嚴,而且有很好的人才充任,這是中國史學所以發達的第二原因。但是到民國以後就糟了!自史佚以來未曾中斷的機關,到現在卻沒有了!袁世凱做總統的時候,以國史館總裁位置王壬秋,其實並不曾開館。後來就讓北京大學吞並了一次,最近又附屬於國務院,改名國史編纂處。獨立精神到現在消滅,是不應當的。幾千年的機關,總算保存了幾千年的史跡,雖人才有好壞,而紀載無間缺。民國以來怎麼樣?單是十六年的史跡,就沒有法子詳明的知道。其故,隻因為沒有專司其責的國史館。
私人作野史,固可以補史官的不及。但如明末野史很發達,而萬季野主張仍以實錄為主。史官所記固或有曲筆,私人所記又何嚐沒有曲筆?報紙在今日是史料的淵叢了,但昨天的新聞和今日矛盾,在甲軍閥勢力下的報紙和在乙軍閥勢力下的參差,你究竟相信誰來?
——所以做史學史到敘述史官最末一段,可以講講國史館的設立,和史官獨立的精神與史官地位的尊嚴之必要。
史學史的第二部分要敘述史家:最初,史官就是史家,不能分開;到後來,仍舊多以史官兼史家。但做史學史,在史官以外,應從史家兼史官的或史家不是史官的看他史學的發展。這部分資料,曆代都很少。以一種專門學問自成一家,比較的要在文化程度很高以後,所以《春秋》以前不會有史家。曆史學者假如要開會館找祖師,或者可用孔子,因《春秋》和孔子有密切的關係。孔子雖根據魯史記作《春秋》,但參雜了很多個人意見。《春秋》若即以史為目的,固然可叫做史。即使在史以外,另有目的,亦可以叫做史。本來,紀載甚麼東西,總有目的。凡作史總有目的,沒有無目的的曆史。孔子無論為哲學上,政治上,有其他目的,我們亦不能不承認他是史家。即使他以紀載體裁發表政見,《春秋》仍不失為史學著作的一種。其後最昭明較著的史家,當然是《國語》《左傳》的作者,無論他姓甚名誰,大概推定其年代不出孔子死後百年之內。這個史家是否晉史官,我們也不敢斷定。據我看,做《左氏春秋》的人不見得是史官,因史官是國家所設,比較的保守性多,創作性少;但也不敢確定。若是一個史官,則實是一個最革命的史官了。魯《春秋》和《竹書紀年》大概是同一體裁,都是史官所記,和《左氏春秋》不同。《左氏春秋》的範圍很廣,文章自出心裁,描寫史跡,帶有很濃厚的文學性質。真的史家開山祖,當然要推崇這個作者了。這作者的姓名事跡雖待考訂,而這部書的價值應該抬高。因為自這部書出現以後,史學的門徑才漸漸打開了。《史記》稱《孔子春秋》以後,有《左氏春秋》《虞氏春秋》《呂氏春秋》《鐸氏微》,都是承風後起的。現在隻有《呂氏》《左氏》二種,餘皆不存。那些若和《呂氏》一樣,不能說;若和《左氏》一樣,應屬史家之類。漢初有一位史家,名叫陸賈,著了一部《楚漢春秋》。可惜那書不傳,不知內容怎樣?
——以上諸家,都脫不了《春秋》的窠臼。
以下就是司馬遷作《史記》,史學因之轉變方向。《史記》這書的記載並不十分真確,南宋以後,有許多人加以攻擊,但是無論如何,不能不承認是一種創作。他的價值全在體裁的更新,舍編年而作紀、傳、書、表;至於事跡的擇別,年代的安排,他是沒有工夫顧到的。自司馬遷以後,一直到現在快出版的《清史》,都用《史記》這種體裁,通稱正史。自《隋誌》一直到最近的各種《藝文誌》和藏書目,史部頭一種就是正史,正史頭一部就是《史記》。雖說編年體發達在先,但紀傳體包括較廣,所以唐人稱為正史。普通人以為紀傳體專以人為主,其實不然。《史記》除紀、傳以外,還有書、表。表是旁行斜上,仿自《周譜》;但《周譜》隻有譜,《史記》則合本紀、列傳、書、表在一起,而以表為全書綱領,年代遠則用世表,年代近則用年表,月表。或年經國緯,或國經年緯,體例很複雜。本紀是編年體,保存史官紀載那部分。書八篇是否司馬遷原文,做得好不好,另一問題;但書的內容,乃是文化史,不是單講個人。《史記》八書所範圍的東西已很複雜,後來各史的書誌,發展得很厲害。如《漢書》的《藝文誌》,《隋書》的《經籍誌》,《魏書》的《釋老誌》,多麼寶貴。所以紀傳體的體裁,合各部在一起,記載平均,包羅萬象。表以收複雜事項,誌以述製度風俗,本紀以記大事,列傳以傳人事,伸縮自如,實在可供我們的研究。我們不能因近人不看誌、表,也罵紀傳體專替古人做墓誌銘,專替帝王做家譜。我們盡可依各人性之所近去研究正史。如《晉書》好敘瑣碎事,滑稽語;《元史》多白話公文;這都保存了當時原形,這都因體裁的可伸可縮,沒有拘束。所以司馬遷創作這種體裁,實在是史學的功臣。就是現在做《清史》,若依他的體裁,也未嚐不可做好,不過須有史學專家,不能單靠文人。自從他這個大師打開一條大路以後,風起雲湧,續《史記》者有十八人,其書雖不傳,但可見這派學風在西漢已很發達了。
司馬遷以後,帶了創作性的史家是班固,他做的《漢書》內容比較《史記》還好;體裁半是創作就在斷代成書這點。後來鄭樵罵他毀滅司馬遷的成法,到底曆史應否斷代還有辯論的餘地,但斷代體創自班固則不可誣。從此以後,斷代的紀傳體,曆代不絕,竟留下了二十餘部。稱中國曆史,必曰《二十四史》。《二十四史》除《史記》外,都是斷代的紀傳體。談起這體的開山祖,必曰班固。
所以班固須占史家史的一段。
再次是荀悅,即《漢紀》的作者。史的發達,編年在先,紀傳在後。司馬遷以前,全是編年;以後,紀傳較盛,但仍感有編年的必要。《漢紀》即編年體,荀悅的地位同於班固。班固變通代的紀傳體為斷代的,荀悅也變通代的編年為斷代的。所以荀悅也須一敘,以表示這種趨勢。
第一期的史家有這麼多,也有一等二等之分。經過這一期以後,“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的,史家多極了。據劉知幾的計算,自東漢到唐初不下百餘家,這是史學極盛時期。單是《晉書》就有十八家做過,自唐代官修《晉書》出而十八家全廢。此外宋、齊、梁、陳、北魏、北周、北齊以及稍前的五胡十六國:或編年,或紀傳,無不有史,即無不有史家。但那時著作,多半因襲,沒有創作。自唐初以前,作者或兼史官,或以私人作史而後來得國家的幫助,國家把他當史官看待,或竟用私人力量著成一書,這都受司馬遷、班固的影響。這些人和唐以後不同,都是一個人獨立做史,或父子相傳,或兄弟姊妹同作。他們的成功與否,成功的大小,另是一問題,但都想自成一家之言,不願參雜別人的見解,和唐後官修史書完全異致。
唐以後,史學衰歇,私人發宏願做史家的很少。國家始設立館局,招致人才,共同修史。這種製度,前代也許有,但都是暫時的;到唐代才立為法製,但有很多毛病,當時劉知幾已太息痛恨,而終不能改。劉知幾是史官中出類拔群的,孤掌難鳴,想恢複班固的地位而不可能,隻好悶煩鬱結,著成一部講求史法的《史通》。他雖沒有作史的成績,而史學之有人研究從他始。這好像在陰霾的天氣中打了一個大雷,驚醒了多少迷夢,開了後來許多法門。這可以讓第三部分講。
宋朝有好幾部創作:(1)歐陽修的《新五代史記》,好不好,另一問題;但在史家的發達變遷上,不能不推為一個複古的創作者。他在隋、唐、五代空氣沉悶以後,能夠有自覺心,能夠自成一家之言,不惟想做司馬遷,而且要做孔子,這種精神是很可嘉尚的。他在《新五代·史記》以外,還和宋祁同修了《唐書》。《唐書》的誌這部分是他做的,很好,隻有《明史》的誌可和他相比。表這部分,如《宰相世係表》也算創作。所以,歐陽修所著的書,不管他好不好,而他本人總不失為“發憤為雄”的史家。(2)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價值不在《史記》之下。他的貢獻,全在體裁的創作。自荀悅作《漢紀》以後,袁宏作《後漢紀》、幹寶作《晉紀》,都是斷代的編年體。到《資治通鑒》才通各代成一史,由許多史家分擔一部,由司馬光綜合起來。簡繁得宜,很有分寸;文章技術,不在司馬遷之下。先頭作了《長編》,比定本多好幾倍;後來又另作《考異》,說明去取的來由;作《目錄》,提挈全書的綱領:體例極完備,《考異》的體例尤其可貴。我們學古人著書,應學他的方法,不應學他的結果。固然,考異的方法,司馬光也運用得不曾圓滿,我們還可糾正,但不相幹,隻要他能夠創作這種方法,就已有莫大的功勞。
自有此法以後,一部史書著成,讀者能知道他去取的原因,根據的所在。所以司馬光在史學的地位,和司馬遷差不多相等。(3)司馬光附屬的第二流史家是朱子,朱子就《資治通鑒》,編成《通鑒綱目》,雖沒有做好,自不失為小小的創作。他改直敘的編年體為和《春秋·左氏傳》一樣的綱目體,高一格為綱,低一格為目。其注重點在綱,借綱的書法來發揮他的政治理想,寓褒貶之意。他最得意的地方,如三國的正統改魏為蜀等,其實沒有多大關係;其好處在創造綱目體,使讀者一看綱就明白一個史事的大概。這種體裁還可運用到編年以外的體裁,紀傳可用,書誌也可用。如後來錢子文《補漢兵誌》,錢德洪作《王陽明年譜》,就用這體。這體的好處,文章幹淨,敘述自由,看讀方便。但創造這體的人是誰,還有問題。《元經》若是王通或阮逸所作,則這體是他們所創,但不可靠。無論如何,用綱目體來做史,自朱子起,則可無疑,所以朱子可稱史家。(4)朱子前一點,最偉大的是鄭樵。他以為曆史如一個河流,我們若想抽刀斷水,是不可能的,所以以一姓興亡為史的起迄,是最不好的。因此,創作一部《通誌》,上自極古,下至唐初。這種工作,梁武帝和他的臣子也曾做過,《隋誌》載他們做的《通史》有四百八十卷,可惜不傳,不知其內容怎樣。鄭樵在史學界,理論上很有成績,實際上的工作如做《通誌》可謂大失敗。《通誌》的運氣好,至今仍保存。後來史學家批評他,紀傳一大堆盡可焚毀,因為全抄各史,毫無新例,隻有《二十略》可看。他所以不致失傳,也許因為有《二十略》的成功。《二十略》貫通各史書誌,擴充文物範圍,發明新穎方法,在史學界很占著地位,足令鄭樵不朽。(5)此外為袁樞的《通鑒紀事本末》。這書就《資治通鑒》的史事,摘要歸類,各標一題,自為起迄。論他紀事,大小輕重,頗覺不倫;論他體例,在紀傳、編年之外,以事的集團為本位,開了新史的路徑,總不愧為新史的開山。(6)還有蘇轍、呂祖謙一派的史論家,對於史事下批評。此種史論,《隋誌》已載有《三國誌評論》等書,惜已失傳,不知其是評史事是評史書。從前紀傳體每篇末尾必有幾句短評,但沒有專門評論的。宋朝有許多專門作史評家的,在史學界有相當的地位。(7)還有羅泌做《路史》,敘先秦以前,選擇資料最不精嚴,但用的方法很多,有許多前人所不注意的史跡他也注意到,在史學界也有點價值。(8)吳縝作《新唐書糾繆》《新五代史記糾繆》,雖專用以攻擊歐陽修,但間接促起史家對於史事要審查真偽的注意,開後來考證史事一派,關係比前二種重要得多。人們隻說宋朝理學發達,不知史學也很發達。
一到元、明,簡直沒有史家,史官修的《宋史》《元史》都很糟。中間隻有金遺民元好問專門收羅文獻,以史為業,可謂有誌之士。明朝有許多野史,卻沒有一個真的著作家。清朝的史學,各種都勃興,但大體的趨向和從前不同,留在第四部分講近代史學界趨勢時講。史家的敘述就此停止。
第三部分講史學之成立及其發展。凡一種學問,要成為科學的,總要先有相當的發展,然後歸納所研究的成績才成專門。先頭是很自由的發展,茫無條理;後來把過去的成績整理,建設科學:沒有一種科學不是如此成立的。所以一個民族研究某種學問的人多,那種學問成立也更早;若研究的人少,發達也更遲。自成為科學以後,又發現許多原則,則該科學更格外發展。先有經驗,才可發現原則;有了原則,學問越加進步。無論那門學問,其發達程序皆如此。史學在中國發達得最厲害,所以成立得也最早,這也是和各科學發達程序相同。
又從旁一方麵看,凡一種學問,當其未成立為科學以前,範圍一定很廣,和旁的學問分不清;初成科學時,一定想兼並旁的學問。因為學問總是有相互的關係,無論何學皆不能單獨成立,所以四方八麵都收納起來。後來旁的學問也漸漸成為科學,各有領土,分野愈分愈細。結果,要想做好一種學問,與其采帝國主義,不如用門羅主義:把旁的部分委給旁的學問,縮小領土,在小範圍內,盡力量,越窄越深。——全世界學問進化分化的原則如此。中國人喜歡籠統的整個的研究,科學的分類很少。這也不能說不好,不見得要分才是好。現在德國人做學問,分得很細;英國人則帶海洋性,甚麼都含混點:兩方麵各有好壞。但為研究學問的便利起見,分得精細也有好處。因為要想科學格外發展,還是範圍縮小,格外經濟。中國史學成立以後的最大趨勢就如此。最初很寬,以後愈趨愈細。從前廣大的分野,隻能認為有關係的部分;把範圍縮小,到自己所研究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