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史學的成立與發展,最有關係的有三個人:一、劉知幾;二、鄭樵;三、章學誠。此外很多史家,如上文所講,在史學方麵,零零碎碎,都講了些原理原則,把史學的範圍意義及方法,都各各論定了。但在許多人裏邊,要找出幾個代表時代特色而且催促史學變化與發展的人,就隻有這三個。他們都各有專著討論史學。劉知幾有《史通》;鄭樵有《通誌總序》及《二十略序》;章學誠有《文史通義》及《湖北通誌》《永清誌》《亳州誌》《和州誌》各序例。此三人要把史學成為科學,那些著作有很多重要見解。我們要研究中國史學的發展和成立,不能不研究此三人。此三人的見解,無論誰都值得我們專門研究。現在隻能簡單的講些他們的特點何在。
先講劉知幾。劉知幾的特點,把曆史各種體裁分析得很精細;那種最好,某種如何做法,都講得很詳明。他的見解雖不見得全對,但他所批評的有很大的價值。(1)史學體裁,那時雖未備,而他考釋得很完全,每種如何做法,都引出個端緒,這是他的功勞。(2)他當代和以前,史的著作,偏於官修,由許多人合作,他感覺這很不行,應該由一個專家拿自己的眼光成一家之言。他自己做了幾十年的史官,身受官修合作不能成功的痛苦,所以對於這點發揮得很透徹。(3)史料的審查,他最注重。他覺得作史的人,不單靠搜集史料而已,史料靠得住靠不住,要經過很精嚴的審查才可用。他膽子很大,前人所不敢懷疑的他敢懷疑。自《論語》《孟子》及諸子,他都指出不可信的證據來。但他不過舉例而已,未及作專書辨偽,而且他的懷疑,也許有錯誤處。不過他明白告訴我們,史事不可輕信,史料不可輕用。這是劉知幾所開最正當的路。其他工作還很多,舉其著者,有此三條。
鄭樵成績最大的:(1)告訴我們,曆史是整個的,分不開。因此,反對斷代的史,主張做通史,打破曆史跟著皇帝的觀念。曆史跟著皇帝是不妥當的,曆史如長江大河,截不斷,要看全部。鄭樵主要工作在做《通誌》,雖未成功,或者也可以說是已失敗,但為後學開一門徑,也是好的。(2)他把曆史的範圍放大了許多。我們打開《二十略》一看,如六書,七音,氏族,校讎,圖譜,從來未收入史部的,他都包攬在史學範圍以內。(3)他很注重圖譜,說治史非多創圖表不可。他自己做的書表很多,表式也很有新創,圖雖沒有做多少,但提倡得很用力。——這三點是鄭樵的貢獻。
章學誠,可以說,截至現在,隻有他配說是集史學之大成的人。以後,也許有比他更大的發展。但有係統的著作,仍以《文史通義》為最後的一部。他的特色:(1)他主張史學要分科。以為要做一國史尤其如中國之大,決不能單講中央政治,要以地方史作基礎。所以他對於古代曆史的發展,不單看重中央的左史、右史,還看重地方的小史。史的基本資料,要從各種方誌打底子。從前做史專注意中央政治的變遷,中央政府的人物,中央製度的沿革。章學誠把曆史中心分散,注重一個一個地方的曆史;須合起各地方誌,才可成為真有價值的曆史。
史官做史,須往各地搜羅文獻;即自己非史官,也應各把地方文獻搜羅:方誌與曆史,價值是相當的。(2)他不注意史料的審查和別擇,因為前人已講得很清楚;他專提倡保存史料的方法。他以為史部的範圍很廣:如《六經》皆史,什麼地方都是史料,可惜極易散失。所以主張中央和地方都應有保存史料的機關,中央攬總,府,州,縣,各設專員。關於這種製度和方法,他講得很精密。關於史料的總類,也有條理的駕馭。他所作的方誌,常分誌,掌故,文徵三部:誌是正式的史書;掌故及文徵,保存原始史料。倘使各家方誌都依他的方法,曆代史料必不致缺乏。他以為保存史料的機關,須用有史學常識的人,隨時搜集史料,隨時加以審查而保存之,以供史家的探討。至於如何別擇,如何敘述,各家有各家的做法,和保存史料的機關不相幹。關於這一點可以說是章學誠的重要主張。在中國一直到現在,還沒有這種機關,從前有所謂皇史宬、實錄館,雖也可說是保存史料用的,章學誠以為不行,因為那隻能保存中央這一部分的史料。至於正史以外,各行政官都有機關,範圍又很大,不單保存政治史料,各種都保存,實在是章學誠的重要發明。這種辦法,在中國不過一種理想,未能實行;在外國也做不到,隻由博物院及圖書館負了一部分責任而已。章學誠把他看做地方行政的一種,一層一層的上去,最高有總機關管理,各地方分科,中央分部,繁重的很。要把這種畫一的章程通行起來,過去的事跡一定可以保存很多。但他的辦法也未完備,所保存的隻是紙片,沒有一點實物,方法也不精密,我們盡可補充改正。(3)他主張,史家的著作,應令自成一家之言;什麼學問都要納到曆史方麵去;做史家的人要在曆史上有特別見解,有他自己的道術,拿來表現到曆史上:必如此,才可稱為史家,所作的史才有永久的價值。所以關於史學意義及範圍的見解都和前人沒有相同的地方;他做史也不單敘事,而須表現他的道術。我們看《文史通義》有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是講哲學的,此則所謂曆史哲學,為劉知幾、鄭樵所無,章學誠所獨有,即以世界眼光去看,也有價值。最近德國才有幾個人講曆史哲學;若問世界上誰最先講曆史哲學,恐怕要算章學誠了。
以上把三個人重要之點略講了講,還有中國普通相傳下來的曆史觀念,三個人都有相當的貢獻。第一點,史與道的關係。第二點,史與文的關係。
中國史家向來都以史為一種表現道的工具。孔子以前,不知如何?《春秋》即已講微言大義,董仲舒說“《春秋》文成數萬,其指數千”。司馬遷《史記·自序》和《報任安書》都說“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此種明道的觀念,幾千年來,無論或大或小,或清楚,或模糊,沒有一家沒有。所以很值得我們注意。明道的觀念可分兩種:一,明治道;二,明人道。
明治道是借曆史事實說明政治應該如何,講出曆代的興衰成敗治亂的原因,令後人去學樣。明人道,若從窄的解釋,是對於一個人的批評,褒貶,表彰好的令人學,指摘壞的令人戒。若從廣的解釋,是把史實羅列起來,看古人如何應付事物,如何成功,如何失敗,指出如何才合理,如何便不合理。這種若給他一個新名詞,可以叫做“事理學”。西洋人注重人同物的關係,所以物理學很發達。中國人注重人同人的關係,所以事理學很發達。《資治通鑒》便是事理學的代表,善言人情事理,所以向來稱讚他“讀之可以益人神智”。《續資治通鑒》就夠不上。關於這一點,現在比從前一天一天的少有適用,但仍有效力。從前自秦始皇到清宣統,政治環境及行為沒有多大變遷,所以把曆史事實作為標準,相差不遠。司馬光做《資治通鑒》,所求得的事理標準,所以可供後人資鑒,就因這個緣故。現在雖不能說此種標準已無效,也不能說與從前一樣有效,隻可以說效力減了許多。各門的條文許多還可應用。如何才可富國,如何才可利民,水利如何興,田賦如何定,至今仍不失其為標準。至於應用政治的方法,對付外交的手段,從前雖很有標準,現在因環境變遷,政體改易,就無效力;縱使有,也很少了:治道方麵如此。人道方麵,到現在,到將來,從前的事理標準仍很有效。這點注重明道的精神是中國人的素秉,我們不能放鬆的。至於窄義的人道方麵,褒貶善惡,從前的史家看得很重,而劉知幾、鄭樵、章學誠看得很輕。前述的紀載史事以為後人處事接物的方法,則各派史家皆如此。
簡單說,這種態度,就是把曆史當做“學做人”的教科書。劉、鄭、章三人對此點很注重。其餘各人對此也很注重,即非史家亦很注重。譬如曾國藩、胡林翼的功業偉大,若依外國史家的眼光,隻注重洪楊之亂如何起,曾胡如何去平定他。其實我們讀曆史,要看他們人格如何,每事如何對付,遇困難如何打破,未做之前如何準備,這一點比知道當時呆板的事實還要重要。洪楊之起滅及曾胡之成功,已成過去,知道又有何用處?我們讀史,看曾胡如何以天下為己任,如何磨練人才,改革風氣,經萬難而不退轉,領一群書呆子,自己組織了無形的團體,抗起大事來做,各省不幫他而反加以掣肘,他們以一群師友感激義憤,竟然成功,此種局麵,在中國史上是創見。我們要問為什麼能如此,此即人道學、事理學的研究。看曆史的目的各有不同:若為了解洪楊之亂,當然注重戰爭的真相和結果;若為應付世事,修養人格,結交朋友的關係,則不可不注重人與人相與的方麵。
中國史注重人的關係,尤其是紀傳體。近來的人以為這種專為死人做傳記,毫無益處。其實中國史確不如此,做傳乃是教人以應世接物之法。誠然,有許多事實含了時代性,可以省略;但大部分不含時代性。所以中國史家對於列傳的好不好,與將來有沒有利益,很有斟酌,不肯輕懈。一個人所做的事,若含時代性,則可以省略;若不含時代性,在社會上常有,則不能不注重。這要看史家眼光和手腕如何,史書的價值也隨之而定。
——總說一句:這種以史明道的學術之發達及變遷,為研究中國史學史所不可不注重之點,在外國是沒有的。
其次,史與文的關係。中國文看得很重,孔子已說“文勝質則史”。史體與文有重要的關係。全書如何組織,才算適當,劉、鄭、章三家講得很多,旁人亦講得不少。一篇文章如何組織,劉、鄭、章三家講得很多,韓愈、柳宗元一般文人也講得不少。章學誠做《文史通義》,文和史在一塊兒講。關於史的文如何做法,章氏有許多特別見地。雖其所講方法所作體例,我們看去似係他自創,他卻說都有所本,實則一部分自前人,一部分還是他自創。如講敘事方法,從前做傳專敘個人,他可常常以一事做傳名。如《湖北通誌檢存稿》,非人的傳有許多,把人的事含在一起。又或傳中有表,也是前人文裏所不敢參雜的。諸如此類,對於文的史,史的文,發揮得很透徹。這種講史與文的關係,往後很發展,但可以以章學誠為一結束。
——以上講第三部分,中國史學之成立及其發展。
第四部分應該講最近中國史學的趨勢,有許多好的地方,有許多不好的地方。最近幾年來時髦的史學,一般所注重的是別擇資料。這是自劉知幾以來的普通現象,入清而甚盛,至今仍不衰。發現前人的錯誤而去校正他,自然是很好的工作。但其流弊乃專在瑣碎的地方努力,專向可疑的史料注意,忘了還有許多許多的真史料不去整理。如清代乾嘉學者,對於有錯字的書有許多人研究,對於無錯字的書無人研究。《荀子》有錯字,研究的有好幾家,成績也很好。《孟子》無錯字,研究的便很少。此可以說是走捷徑,並非大道。其實讀《孟子》《荀子》的目的在了解《孟子》《荀子》的學術,以備後來拿來應用。若專事校勘考證,放著現成的書不讀,那就不是本來的目的了。
還有一種史料鉤沉的風氣。自清中葉到現在,治蒙古史很時髦。因《元史》太簡陋,大家都想方法,搜出一條史料也很寶貴。近來造隴海鐵路,發現了北魏元氏百餘種墓誌銘,好寫字的人很高興,治史的人也高興。因為《魏書·宗室傳》缺了一卷,治史的人便根據那些墓誌銘來補起來。其實《魏書》縱不缺略,大家也沒有這們好的精神去看《宗室傳》。近來史學家反都喜歡往這條補殘鉤沉的路走,倒忘了還有更大的工作。
還有一種,研究上古史,打筆墨官司。自從唐人劉知幾疑古惑經以後,很少人敢附和,現在可附和他了不得。這種並不是不好,其實和校勘,輯佚,無異。譬如鄭玄箋注的《毛詩》《三禮》已夠研究了,反從《太平禦覽》《冊府元龜》去輯鄭注《尚書》和《易經》,以為了不得。乾嘉以來的經學家便是這樣風氣。其實經學不止輯佚,史學不止考古。
推求以上諸風氣,或者因受科學的影響。科學家對於某種科學特別喜歡,弄得窄,有似顯微鏡看原始動物。歐洲方麵應該如此,因為大題目讓前人做完了,後學隻好找小題目以求新發明,原不問其重要與否。這種風氣輸入中國很利害。一般學者為成小小的名譽的方便起見,大家都往這方麵發展。這固然比沒有人研究好,但老是往這條捷徑走,史學永無發展。我們不能不從千真萬確的方麵發展,去整理史事,自成一家之言,給我們自己和社會為人處事作資治的通鑒;反從小方麵發展,去做第二步的事,真是可惜。不過這種大規模做史的工作很難,因為盡管史料現存而且正確,要拉攏組織,並不容易。一般作小的考證和鉤沉,輯佚,考古,就是避難趨易,想徼幸成名,我認為病的形態。真想治中國史,應該大刀闊斧,跟著從前大史家的作法,用心做出大部的整個的曆史來,才可使中國史學有光明,發展的希望。我從前著《中國曆史研究法》,不免看重了史料的搜輯和別擇,以致有許多人跟著往捷徑去,我很懺悔。現在講《廣中國曆史研究法》,特別注重大規模的做史,就是想挽救已弊的風氣之意。這點我希望大家明白。
寅社會科學史的做法(略)
卯自然科學史的做法(略)
己文學史(略)
庚美術史(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