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校,穆克什是個慷慨大方、不喜社交而且老是想家的人。他本性善良,朋友們十分讚賞。知道古普塔手頭拮據,穆克什會提議一起去買吃的東西,他來付錢,然後不經意地把東西留在古普塔的公寓裏。他從來就沒真正安心地待在斯坦福,對周圍的環境也沒表現出很大興趣。他心裏惦記的一直是印度。“他人在斯坦福,但心不在那裏。”古普塔說,“一下課,他常常和妹妹整小時地通電話。他很想家,他非常想念家鄉菜和家裏的人。”

在斯坦福大學的星期五晚會上,一群學生結伴去吃冰激淩。古普塔喜歡冒險的感覺,每次都嚐試一種新口味。穆克什卻每次都是巧克力口味,從來不變。古普塔會滿懷哲學意味地主張,進化需要嚐試很多種東西然後選擇最好的。而穆克什麵帶微笑的回答至今還在古普塔耳邊回蕩:“他總是說:你進化你的,我隻想得到我想要的,我們來看看以後怎麼樣?”

穆克什始終不變地堅持自己本土的禮儀舉止。印度很多其他企業的領導人身著裁剪合體的西裝,誇耀自己過於講究的品位。拉丹·塔塔(RatanTata)星期天在海濱大道上乘車疾馳,喜歡愛馬仕領帶和與之相配的口袋巾。據說維賈伊·馬爾雅(VijayMallya)在家時身後總有個跟班,手裏托著銀托盤,上麵擺著一支雪茄和一杯威士忌。阿迪·戈德雷吉(AdiGodrej)和妻子帕爾梅什瓦爾以開晚會著稱,他們的聚會能吸引好萊塢明星參加。穆克什·安巴尼的行為則大不相同。在家人和朋友中間,他更喜歡說古吉拉特語而不是英語。他公開表示自己的虔誠,出差時如果遇到廟宇,會讓同事和他一起進去參加常規的印度教祈禱。他討厭西裝,更喜歡印度官員常穿的白色短袖襯衫和黑褲子。他的娛樂方式不是我母親喜歡的爵士樂,而是寶萊塢音樂;據說他深夜裏經常在自己的私人劇場裏看電影。他的胃口非常好,但最喜歡吃的是熙熙攘攘的孟買街頭的食物。據說他曾經從高檔餐館裏出來尋覓路邊賣的dosa,即一種南印度薄餅。從斯坦福畢業很多年後,一天晚上,他和古普塔在紐約著名的日本餐館野部(Nobu)吃飯。穆克什嚐了嚐食物,感覺它們都平淡無味。吃到最後,古普塔記得他說:“這裏很不錯。現在我們該去吃晚飯了吧?”

南丹·尼勒卡尼是穆克什的朋友,也是印度軟件業的先驅者,他這樣向我描繪穆克什:“如果你看看他的興趣,就會發現它們都深深源於印度。他喜歡電影,他喜歡街頭食品。他自得其樂,他沒有想方設法讓別人注意自己。這表明在更大範圍內人們的自信心正在轉變,人們不再崇尚進入印度的西化符號。”

一天下午,我和穆克什在他的辦公室會麵,我問他是否視自己為這個更大轉變的一部分。我所說的這個轉變是指一個印度階層甩掉了過去殖民時代的包袱而冉冉上升。這個階層更植根於自己的土地,而不是力圖效仿另一種文化,從而滿懷自卑。這是印度開放的另一個層麵,是另一種形式的解放。這個看法對他來說似乎很陌生。“既然你這麼說,我就按你的思路說說吧。”他說,邊想邊大聲說起來。

“我從父親那裏學到一點,”他說,“這一點很重要,一定要傳之子孫,那就是”——說到這兒他反複拍打著沙發以示強調——“絕不能有自卑感,絕不能認為這個人太棒了、我做不到像他那樣等等。”他接著說,在他上大學的時候:“很多人都效仿西方,而我自己的觀點是效仿本身加重了自卑感。我的看法是:幹嗎要模仿別人,我們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現在已經改變的以及未來幾代人中將要改變的,就是這種自信心和自我信念。有時候我們的自信太過頭了,根本就沒證明我們自己。但是合理的自我信念、合理的自信、合理地相信自己的分量是很重要的,這一點改變了。”

安巴尼家族的成功不僅反映出本土文化環境的上升,也反映出本土經濟的上升,英派作風公司的經營模式是舒適封閉的資本主義遊戲。那是一個限額生產的時代,產品供不應求,但根據法律要求,產量受到限製。資金來自銀行,而銀行的工作人員都是英國化的職員。許可證由公務員簽發,他們的穿著和談吐也是英式的。不通過明爭暗鬥,公司無法生存下來,沒有動力(或許可證)來擴大生產。產品主要針對那些居住在拉文德拉的比瓦普爾和迪魯拜的焦爾瓦德這樣的村子裏的人,他們是被忽視的幾億印度老百姓,那些做夢都不敢想去買外祖父公司生產的牙膏和麵霜的印度人。

信實的市場定位從一開始就不同,它是一家由印度普通人擁有、管理和為印度老百姓服務的公司。它越過排他性的印度銀行界,成為第一家從幾百萬流通股股東那裏集資的印度大公司。然後它運用其股東的大眾影響力脅迫政客們也來與自己合作,因為股東本身也是選舉人。在公司會議上,迪魯拜·安巴尼說自己是個簡單樸素的人,一個中產階層的人,就像他的投資者們一樣。公司生產的都是跟每個印度人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東西,剛開始是紗線和滌綸,然後隨著時間的推移,開始涉足石油和天然氣、石油化工產品和塑料、手機以及日用品。安巴尼家雖然在商業戰術上冷酷無情,但非常愛國,對於那些能獲得巨額利潤卻對印度生活沒有意義的東西毫無興趣。

穆克什獨立完成的第一個項目是在帕塔爾甘加(Patalganga)這個農村地區開辦一家生產聚酯長絲紗的工廠。他那時正在斯坦福攻讀為期兩年的工商管理碩士學位,剛讀了一年,就被父親叫了回來,因為他對於學習書本知識沒什麼耐心。這個工商管理碩士學位確實不錯,可是現在是做生意的時候,他這麼跟兒子說。工廠如期完成並獲得了廣泛的讚譽,穆克什開始憑借自己的能力成了一位受人尊重的商界領袖,他有自己的一套管理風格:既是高瞻遠矚的規劃者又是嚴厲的工頭,思慮長遠但十分謹慎細致。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進入了一個又一個新領域,與此同時膽大敢幹和操縱政府的名氣也傳開了。

這期間的那些年,印度變了。我父母出生的那個世界已經日落西山,那時金錢是低俗的,犧牲是高尚的,專業人員受到推崇。20世紀90年代初,印度瀕臨破產。依靠行政命令的經濟學、進口限製和閉關自守失效了,經濟的大門被猛然衝開。控製被拋到一邊,上限取消,定額免除,許可證和權限的曆史結束了。讓市場來重新塑造印度,印度出現了信用卡、冰箱和軟飲料的大爆炸,電視頻道的數量增加了幾百倍,選擇多了起來,新的需求也層出不窮。最終財富自身得到了法律的認可和社會的接受。

2002年,迪魯拜·安巴尼去世。前內閣大臣、政治家阿倫·紹裏耶(ArunShourie)一反過去當記者時對信實行為的聲討,宣布自己對這家公司的評價發生了“180度”的大轉彎。他的轉變在很多方麵表明了國家的立場。在迪魯拜逝世一年後,紹裏耶在一次講話中說:“我們要感謝迪魯拜及其家人,不是從一個方麵而是從兩個方麵。首先,他們建立了世界一流的公司和設施,雖然有那麼多的限製性規章製度;第二,通過超越這層層限製,他們是拋棄那些規章製度的典範,也是改革的典範。”他指的不僅是安巴尼家族,還包括他們代表的商人種姓實業家這個數量龐大的階層。

迪魯拜·安巴尼去世兩年後,家族內部出現了矛盾。公司業績很好,穆克什擔任董事長,他弟弟安尼爾擔任副董事長。但是權力鬥爭爆發了,這種情節隻有在印度才會上演:住在同一棟房子裏的兩兄弟通過報刊媒體互相炮轟,而虔誠地信奉印度教的母親則在幕後努力分割幾十億美元的家產。

在幾個月的爭鬥後,迪魯拜的遺孀將家族帝國分作兩半。穆克什在這部劇中擔任的角色是沉穩冷靜的長兄,得到了家族的老產業:化工、紡織和能源。安尼爾在劇中的角色神氣活現、能說會道,娶了一個寶萊塢電影明星。他得到了新經濟公司,包括電力、金融服務和移動電話。兩兄弟都同意可以使用信實的名號但要在不同的品牌下麵。同時,他們繼續住在同一棟房子裏,隻是在不同的樓層,直到穆克什的新家竣工。

家族帝國分裂後,兩個信實企業的發展都超出了預期。安尼爾的那部分帝國發展迅猛,他現在經營著印度最大的電話網絡之一,他的娛樂公司進軍好萊塢,與美國明星簽下了好幾單生意。據說在兩兄弟中,弟弟安尼爾舉止更加優雅、風度翩翩;很多認識兩兄弟的人都說為安尼爾工作更輕鬆。然而穆克什的行為舉止才真正繼承了他父親的風格,比如大膽果斷地推出大規模項目,比如利用國家命令和自己的控製,比如他孩子般又極度有效的執著追求。穆克什不僅建議擴大企業規模、增加企業效益,他還開始談論他的工程項目,就好像他是位國家領導人,提到許多目前印度存在的令人擔憂的挑戰,從能源危機到鄉村貧困再到基礎設施建設,並對每個問題提出一套信實的解決方案。

“有人問:我們真的能在這個國家消除赤貧嗎?我認為可以,在10到15年裏我們敢說可以實質性地大體解決那個問題。”我去拜訪他的時候,他這麼跟我說,“我們能保證建立起一個完全消除賤民的社會結構嗎?我們正快速進入一個新印度,在新社會裏你不會考慮這個種姓那個種姓,你可以區分自己是年輕人還是老人,你支持什麼以及反對什麼。這些變化正在發生。”

夜幕降臨,孟買一座球場中的燈光在黑夜中分外耀眼。在穆克什的板球隊為比賽熱身時,通往體育館的路上塞滿了市政公交車、梅賽德斯–奔馳車和英雄、魅力以及極限等品牌的印度國產摩托車。空氣由於車輛排放尾氣而變得濃濁,熱氣在坑窪不平的街道上盤旋蒸騰。人們打開收音機,廣播裏的聲音和孟買的交通狀況極不和諧:寶萊塢輕鬆活躍、充滿希望的音樂和大街上一動不動、令人絕望的塞車形成鮮明對比。

板球迷們開始一個個從車上下來。有錢人毫不猶豫地棄車步行,因為他們雇了司機。穿著涼鞋、身形較瘦的窮人輕輕鬆鬆就能從巴士裏跳到車流中,像舞蹈演員一樣身子一扭就繞過後視鏡。數量日益龐大的印度中產階層負擔最重,他們有點兒錢,不用去擠燈光刺眼的肮髒的巴士,但又雇不起自己的司機。他們隻得待在車裏,四五個人一群,車子緩緩前進,大聲按喇叭,然後繼續等待。

幾百碼外,那些謹慎小心的人提早到了體育館,他們歡呼雀躍,雖然汗流浹背。這是一個新富階層的狂歡:喧鬧,無禮,自信,超重,敢作敢當。每一群人都是自己的私人世界,無意中碰到另一群人,表麵上看來對彼此漠不關心。大腹便便的年輕軟件工程師穿著標誌性的藍襯衫和黑褲子,腰上別著塑封的身份證件。三代同堂的大家庭,父親和孩子跑在前麵,而腿腳不靈便的祖母則蹣跚地走在後麵,由兒媳婦在一旁攙扶著。喧鬧的單身漢們勾肩搭背。在這個剛剛脫離饑餓的社會,隨處可見肥胖的人,而且肥胖的程度非常驚人,這標誌著新的富足的城市生活到來了。人們普遍說著印度式英語。

板球曾經是親英派紳士的遊戲。板球比賽要持續數天,隻有那些有閑工夫、足夠能欣賞這項紳士風度運動的人才欣賞得了,它後來成了獨立後的印度的特色運動。現在,在孟買郊區這個狂熱的晚上,板球被新的印度城市團體重新塑造。它從殖民者傳到被殖民者那裏,從上流社會傳到普通大眾中間,現在被重新包裝成一種商品,出售給有前途的大眾們。當然也不再是上流社會的環境,而是喧鬧的啦啦隊(暫時從華盛頓紅皮橄欖球隊借來的),聲音尖利刺耳的播音員,還有言過其實的氛圍,更像是平民而不是貴族的寶萊塢。為了吸引“街上的普通人”,板球聯合會將比賽縮短到3個小時,跟寶萊塢電影時長差不多。

“主席”穆克什·安巴尼遲到了,包廂中的每一個人,不管是教練、新聞媒體還是焦急等待的嘉賓都這麼稱呼他。他的包廂有一個網球場大,位於裝有空調的室內和露天看台座位之間。包廂由玻璃罩著,將他的嘉賓與外麵的人群隔開。包廂外麵的人們喧鬧狂熱,在熱氣中揮汗如雨,人擠人、肩並肩地坐在露天的白色塑料椅子上。穆克什包廂裏的客人們坐在裝著洋紅色人造鴕鳥皮椅墊的椅子上,他們啜飲著紅酒和啤酒,而外麵的人則享受不到這種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