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線，是雨水的一生。
對靈性未開的雨水而言，這一生難以言表。但對地上的大水蟻而言，雨水生命的終結，落地的一瞬，天與地相連的一瞬，意味太多太多。
我靠在竹窗邊，背對窗外的濛濛夜雨。
燈燭搖曳。大水蟻，漫天的大水蟻，在屋裏四處亂飛。其中有一些，掉入藥罐，鑽進醫書，或者爬上我的身體。
這不奇怪。
我愛雨，我愛大水蟻，我愛天地萬物美好或醜陋的一切。
“翅膀掉下了。”
一隻雄性大水蟻，闖入眾多雨水的生命中，甚至帶走它們的血和肉，來到這裏，“隻為繁衍。”
它落在竹窗框上，探出觸角，向左爬去，展翅飛起。它加入群飛亂舞，與一隻雌性大水蟻接觸。生命的傳承，有了契機。
有個人，闖入眾多雨水的生命中。同樣，再次闖入我的生命中。
清蘇輿，淚如雨水。她眼中有我，淚中有我。每一滴淚珠落地的一瞬間，都濺起無數的小水珠，誕生無數個我。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訣別。”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可神態相當的倔強。
我啞然轉身，望向窗外。
這一刻，無數雨水的一生，無數大水蟻生命傳承的意義，變得無關緊要。我仿佛聽到誰的夢裏傳來的悲歌，在這夜裏告別搖曳的燈火。
“我，選擇你。”
我不了解她。愛得太多，心顯得空白。
她咬著牙笑了。
雨陡密，寒風起湧。
一夜，幾度情濃。她突然擔心未來，說：“我恨你，仇冰。”
她又望著漫天的大水蟻，“惡心。”
她穿上衣裳，走了出去。我覺得有事要發生，可不太在意，沉醉在剛才的旖旎中。
她回來時，端著一盆水。她把它放在燭燈支架下，滅了別處的燈燭，道：“等下，就安靜了。”
我不知道，她怎麼知道我唯一的盆子藏在毒氏甲房左側大紅櫃子第五個抽屜裏。但我皤然驚覺，大水蟻即將遭殃。
大水蟻具有趨光性。還未來得及掉下翅膀的，聚集到燈燭下；及了，落下水盆。
“半變態昆蟲之中，最討厭它了。”她道：“粘人的家夥。”
她省略了“我”，同時忽略了我。我茫然地坐起，眼前一切開始模糊。明亮的燈燭，淡黃色的大水蟻，白嫩的削肩，香潤的玉唇，交融在一起。
她迷離纏綿的雙眸，柔潤如同春天的大地。她的小手，她的柳腰，她的玲瓏的一切，捏一把都似弱水流出。
不知過了多久，雨停了，眼前回複明晰。空氣，涼爽又幹淨。我對她道：“在你的前方，有你想要的未來嗎？”
她別扭地轉過身，“清淡寡欲，終老一生。”
望你也能，伴我左右，她說。
“我一生學醫，所為者，天下。與你鍾情詩詞曲賦，琴棋書畫，不一樣。”
“為了世間大義，甘心舍棄我嗎？”
“一起努力，不行嗎？”
“亂世如此，一人之力往太平，可能嗎？”
“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身入塵世，不免要加入其中的某種勢力。你會被一些人利用。”
她是如此認真，以致我不敢出言反駁。我站了來，在屋裏來回走動。
屋子不小，但到處是藥罐、藥書、草藥諸類。我步履拮據，終不離她一丈。
“蘇輿你知道，我出生於不死族。”我不知我為何又提起這事，而她從不談她的出身。
“以前我猶豫過。那時我沒有回答你，現在我有答案了。”
清蘇輿拉緊衣襟，冷了顏色，“以前，亂世中突然得到幸福，我愧疚。可我現在不覺得了。”
我一聽，心裏有股異樣的感情泛濫，“你要走了嗎？”
她沒有正麵回答。她打開門走了出去。雨突然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