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866年6、7月間,曾國藩再一次調整戰略。這時撚軍各股聚集到河南省沙河、賈魯河以西以南,曾國藩根據劉銘傳的建議,製定了防守沙河、賈魯河的計劃。這一計劃的要點是將撚軍陰遏在沙河、賈魯河以南以西,然後將其逼向河南、湖北交界山多田少的山區,再聚集湘淮軍將其消滅。這叫防河之策。但是沙河自西向東長千餘裏,賈魯河又泥沙淤積,湘淮軍人數不足,隻好補充以河南的豫軍。因為湘淮軍不及撚軍行動迅速,所以這是個沒有辦法的辦法。曾國藩希望此舉奏效,但也沒有完全指望成功,他事先奏報清廷,說賈魯河上遊朱仙鎮以北到省城開封四十裏,開封再往北到黃河岸三十裏,全部豫軍隻守這七十裏的地段,雖然地段很短,但這七十裏全是沙地,挖濠築牆都很難。將來如果得勝,守這七十裏的豫軍一同論功行賞;如果整個防河計劃不成,他願獨自承擔責任,而請朝廷不怪罪河南巡撫李鶴年。防河之策部署一個月後,湘軍劉鬆山、張詩日部在河南周家口西北的西華、上蔡一帶擊敗撚軍張宗禹(清方稱張總愚)部,殺撚軍五千餘人。撚軍賴文光、任柱試圖向東突圍,被淮軍潘鼎新部擊退。南部戰線,鮑超自湖北棗陽向淅川、內鄉,防西路;郭鬆林防湖北北部東路。另有彭毓橘、劉維楨各部支援。一時間,似乎已把撚軍包圍。
但是,各路撚軍再一次會合後,很快發現賈魯河上遊河南豫軍防守的開封南北一段,是清軍的薄弱環節。中秋節過後,八月十六日之夜(1866年9月24日),撚軍毀掉豫軍濠牆,衝過賈魯河,豫軍三營沒能堵住,等到駐朱仙鎮的劉銘傳發現時,撚軍已衝過賈魯河,直奔山東。雖然淮軍在追擊中殺傷不少撚軍,但防河之策還是失敗了。
這時撚軍賴文光、張宗禹、任柱、牛洛紅各股合一,直奔山東,試圖衝過運河。自受命攻打撚軍以來,曾國藩一直身體欠佳,心緒不好,撚軍衝破賈魯河防線,雖然並非完全意外,但此後曾國藩身體更差。曾國藩想請朝廷派左宗棠和李鴻章其中一人接辦剿撚,並寫信告訴了曾國荃。隨後細想,若左宗棠來,則淮軍、自己統率的湘軍、曾國荃部下以及鮑超,都不大容易與之合作,還是李鴻章比較妥當。於是一麵布置防堵,一麵於1866年10月1日奏請命李鴻章駐徐州,負責東路及山東防務。
撚軍雖然衝破了沙河、賈魯河防線,但在向東進軍的時候,卻沒能衝破曾國藩布置的運河防線。撚軍不得已又轉回河南省。撚軍經常是分兵作戰,10月中旬,撚軍在河南中牟一帶又分成兩支,一支由張宗禹、邱遠才統率,向西進入陝西,被人們稱作“西撚軍”;另一支由賴文光、任柱統率,仍活動在河南、山東等地,被稱為“東撚軍”。這以後東西兩支撚軍再也沒有會合。
六、疑謗叢集,求退圖保全
1866年12月12日(十一月初六日),曾國藩接到上諭:
曾國藩著回兩江總督本任,暫緩來京陛見。江蘇巡撫一等肅毅伯李鴻章,著援為欽差大臣,專辦剿匪事宜。欽此。
這道上諭,是指示由李鴻章代曾國藩剿撚,曾國藩回任兩江總督。
1949年以後,中國大陸有些人認為,曾國藩被免去欽差,是因為李鴻章的排擠,這恐怕過分誇張了曾、李的矛盾,其證據,有的是猜測之辭,有的是不可靠的私人筆記。其邏輯無非是這樣的:曾國藩和李鴻章是鎮壓太平天國和撚軍主將,鎮壓農民造反的人都壞透了的,這種極為反動的人之間的關係隻能是或為狼狽為奸,或是狗咬狗,沒有別的可能。
實際上,曾國藩的回兩江,主要是北京朝廷的排擠。
曾國藩受排擠的緣由,卻也頗為複雜。北京官場,一直有人不信任曾國藩,更有一般言官禦史時常挑剔。禦史一職,設立的原理是執掌臨察彈劾,獨立於各大臣之外,可以風聞奏事,聽否由皇帝自擇。中國曆史上,自設禦史一職以來,確有不少正直剛毅之士,為朝政的清良以及保持良好的社會風氣作了不少事情,有的甚至罷官殺頭也在所不懼。但是清未的禦史,雖然也不乏正直之士,但總的來說隻是最高統治者控馭臣下的工具而已。禦史們窺測最高統治者的意願,最高統治者想要壓抑的人,他們明了以後,便尋找材料,羅織罪名上疏,這樣的上疏即使統治者不能馬上采納,也可以為統治者的意圖鳴鑼開道,起到打擊某些最高統治者希望壓抑的政敵的作用。
禦史的另一個作用是參預政權中的黨爭,他們雖然沒有實權,但可以造成不小的輿論,讓受他們攻擊的一方狼狽不堪。壞就壞在按規定禦史可以風聞奏事,所說的事不必屬實,這樣他們可以不負任何責任地對要打擊的人雞蛋裏挑骨頭。當太平天國強盛,朝野無人,隻有曾國藩及其湘軍可用時,這些所謂言官都不敢發一言,但是太平天國已經滅亡,辦不的人就要受他們的百般挑剔。在中國近代史上,更有不少保守派人士任禦史之職,所以後來恭親王奕NFEB5和李鴻章辦洋務,最為頭痛的就是這些所謂“言路”。曾國藩在致郭嵩燾的信中就形容所謂台諫說:“自宋以來……性理之說愈推俞密,苛責君子愈無容身之地,縱容小人愈得寬然無忌,如虎飛而鯨漏。談性理者熟視而莫敢誰何,獨於一二樸訥君子,攻擊殘毒而已。”李鴻章後來也曾對曾國藩的孫婿吳永深有感觸地說:“言官製度,最足壞事。故前明之亡,即亡於言官。此輩皆少年新進,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但隨便尋個題目,信口開河,暢發一篇議論,藉此以出露頭角,而國家大事,已為之陰撓不少。”
當曾國藩開始剿撚後幾個月,就“中外紛紛謗議,責敝部不能與賊縱橫追逐”。這是曾國藩在給郭嵩燾的信中說的情況。到1866年,攻擊曾國藩的更多。僅在1866年(同治五年),抨擊曾國藩辦理不善的禦史,就有朱鎮、盧士傑、朱學篤、穆緝香阿、阿淩阿等人。如果朝廷願意維護曾國藩,完全可以將這些禦史的奏折作“留中”處理,即不討論、不外傳,但清廷卻將彈劾曾國藩的奏章直接寄給曾國藩看,這用意是十分明顯的:你如不能很快剿平撚軍,就盡早讓位。9月3日,曾國藩正在從山東濟寧到河南周口的路上,收到了禦史朱鎮的彈章。向來日記中少記大事、政事的曾國藩,在這天的日記中記下“閱之不無鬱惱”。恰好這十來天他的身體又鬧毛病,這時候,他已經產生了辭職隱退的念頭,他給曾國荃的信中說:“自問精力大減,斷不能久當大任,到周口後與弟謀一引退之法,但不以鹵莽出之耳。” 屋漏偏逢連夜雨。曾國藩這邊焦頭爛額的時候,老九曾國荃又弄出了一件事,這就是彈劾湖廣總督官文。
有清一代,地方上一般設總督、巡撫來管理,特別的地方,如東北等地由滿族的將軍來管理,西藏由駐藏大臣管理。總督有轄一個省的,如直隸;有轄兩個省的,如湖廣總督轄湖北、湖南;也有轄三個省的,如兩江總督。而內地十八行省,大多都設有巡撫。這樣就造成了有些地方總督、巡撫同在一城。當曾國藩的時代,督撫同城的有:湖北巡撫與湖廣總督同駐武昌,廣東巡撫與兩廣總督同駐廣州,福建巡撫與閩浙總督同駐福州,雲南巡撫與雲貴總督同駐昆明。總督和巡撫的權限劃分並不清楚,總督的地位雖比巡撫高,但巡撫並不是總督的下屬,所以這些同城的督撫兩人常常鬧矛盾。就清廷的立場來說,是故意讓督撫不合,朝廷容易操縱,地方上難以形成對抗中央的力量。但是弊病也就跟著來了,當督撫兩人都是能人的時候,常常互相不服;當督撫兩人都是貪官的時候,則會互相勾結、互相向朝廷隱瞞;而當一人能做事,一人為庸人的時候,能人常受庸人的掣肘。所以後來號稱曾國藩“四大弟子”之一的薛福成,曾主張裁去督撫同城的巡撫,但這事直到清未最後十年(1901年—1911年)的新政時期方得實現。
自太平天國起義以來,湖廣總督一職大部分時間是由官文擔任。官文是庸才一個,但他也有一個“長處”,便是深曉作官之道,北京朝廷中的許多人被他用銀子喂飽了,再加上他是滿人,深得朝廷信任。曾國藩在家書中說官文“心術亦爾光明,惟最善聯絡京官,牢籠鄉紳,鄂人官京師者津津樂道”。胡林翼任湖北巡撫時,用盡辦法籠絡官文,得以放手幹事,但是凡胡林翼辦好的事,官文的功勞反倒在前麵,而且還常常受官文掣肘,李續賓三河之敗,官文就有一定的責任,所以胡林翼內心也常常嘔氣。這種事情,別人不知道,但曾國藩很清楚,所以胡林翼死後他撇開官文上奏為胡林翼請功。他後來也在給郭嵩燾的信中說:“世多言官帥休休,有容不佞,觀其用人行政,自度萬難與之共事,然後知胡公所處極難耳。” 胡林翼病逝以後,湖北官場開始混亂起來。官文先是彈劾了與湘係關係較好的湖北巡撫嚴樹森,然後湖北的事就由他一手攬了起來。當由官文指揮的湘軍成大吉部嘩變時,官文隱瞞朝廷,隻說士兵拔營索餉,恰好被撚軍乘機進攻,導致敗退。曾國藩在家信中感慨地說:“湖北軍政多出於閽人、仆隸及委員之嗜利者,奏牘則一味欺蒙,深為可歎。”這與胡林翼任湖北巡撫時的情形真是不可同日而語。曾國藩進一步感歎:“以各省用事之人言之,軍事將見日壞,斷無日有轉機之理。”盡管如此,胡林翼死後,曾國藩還是盡量聯絡官文,當曾國荃攻占太平天國天京時,本沒有官文什麼功勞,但曾國藩推官文領銜上奏;此後長江水師章程,本為曾國藩和彭玉麟起草製定的,但也請官文一同會奏。新任湖北巡撫的曾國荃能力比不上胡林翼,但也不是庸才,而以他倔強蠻狠的性格,決不肯象胡林翼一樣甘於受氣,甘於忍辱負重。曾國荃是1866年4月21日正式上任的,沒幾個月就覺得官文實在讓人難以忍受,這時舊怨新恨一齊湧上心頭,遂於舊曆八月二十六(10月4日)上奏彈劾官文。曾國藩得知曾國荃要彈劾官文,立即寫信叫他不要上奏,他說:“此等事幸而獲勝,而眾人耽耽環伺,必欲尋隙一泄其忿。彼不能報複,而眾人若皆思代彼報複者。”報複是一層,其實還有一層曾國藩不好形諸筆墨,那說是自湘軍起兵與太平天國作戰,大江南北各省布滿湘軍,湘係集團成員出任各省督撫的也已不下十人,曾國藩雖已作出決無不忠清廷的表示,但湘軍武力如此之雄,影響如此之大,清廷終究不太放心,官文坐鎮武昌,便有監視湘淮軍之意,所以清廷輕易不會更動。曾國荃彈劾官文,勢必引起清廷的不滿,即便是對曾國荃讓步,日後必有報複,但一向倔強的老九聽不進勸告,還是將彈折奏上。曾國荃彈劾官文的名目有貪庸驕蹇、欺罔徇私、寵任家丁、貽誤軍政,沒有一件虛妄。到12月,清廷將官文免職,但不久就管理刑部,稍後又任直隸總督,這充分顯示,清廷雖然對曾國荃讓步,但對官文的信任並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