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曾國藩大力興辦洋務事業,並努力恢複因戰亂而殘破的江南經濟的時候,1868年9月13日(同治七年七月二十七日),曾國藩接到上諭,命他任直隸總督。
整個清代,直隸總督負有拱衛京師的責任,因此除了特殊的情形如對西北用兵、對太平天國用兵外,直隸總督一直是最重要的地方官;其次才是掌握最富庶的江南、供應朝廷財政需求的兩江總督。
曾國藩交代完兩江督任內各事後,12月17日才登舟北上。
1869年1月25日,曾國藩抵達京師。自1852年離開都門,到現在已整整17年過去了。這17年風雨滄桑,曾國藩自身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的變化更是巨大。京城裏麵,過去熟悉的麵孔好多已經不見了,鹹豐皇帝已死,新皇帝年紀尚幼。當年的軍機大臣已沒有一個在位。當初對他有恩的軍機大臣、大學士穆彰阿,在鹹豐帝即位後被罷免,現在也已死去十多年了。1月26日,曾國藩朝見了兩宮皇太後。而實際掌握朝廷大權的,是三十剛出頭的慈禧太後。曾國藩在日記中詳細記下了召見的過程:
巳正叫起,奕公山帶領餘入養心殿之東間。皇上向西坐,皇太後在後黃幔之內,慈安太後在南,慈禧太後在北。餘入門,跪奏稱臣曾某恭請聖安,旋免冠叩頭,奏稱臣曾某叩謝天恩。畢,起行數步,跪於墊上。
太後問:“汝在江南事都辦完了?”
對:“辦完了。”
問:“勇都撤完了?”
問:“都撤完了。”
問:“遣撤幾多勇?”
對:“撤的二萬人,留的尚有三萬。”
問:“何處人多?”
對:“安徽人多。湖南人也有些,不過數千。安徽人極多。”
問:“你一路來可安靜?”
對:“路上很安靜。先恐有遊勇滋事,卻倒平安無事。”
問:“你出京多少年了?”
對:“臣出京十七年了。”
問:“你帶兵多少年??
對:“從前總是帶兵,這兩年蒙皇上恩典,在江南作官。”
問:“曾國荃是你胞弟?”
對:“是臣胞弟。”
問:“你兄弟幾個?”
對:“臣兄弟五個。有兩個在軍營死的,曾蒙皇上非常天恩。”碰頭。
問:“你從前在京,直隸的事自然知道。”
對:“直隸的事,臣也曉得些。”
問:“直隸甚是空虛,你須好好練兵。”
1月27日,又在養心殿召見,曾國藩記述:
皇太後問:“你造了幾個輪船?”
對:“造了一個,第二個現在方造未畢。”
問:“有洋匠否?”
對:“洋匠不過六七個,中國匠人甚多。”
問:“洋匠是哪國的?”
對:“法國的。英國也有。”
問:“你的病好了?”
對:“好了些。前年在周家口很病,去年七八月便好些。”
1月27日,第三次召見。曾國藩記述道:
皇太後問:“你此次來,帶將官否?”
對:“帶了一個。”
問:“叫什麼名字?”
對:“叫王慶衍。”
問:“他是什麼官?”
對:“記名提督,他是鮑超的部將。”
問:“你這些年見得好將多否?”
對:“好將倒也不少,多隆阿就是極好的,有勇有謀,此人可惜了。鮑超也很好,勇多謀少。塔齊布甚好,死得太早。羅澤南是好的,楊嶽斌(楊載福)也好,目下的將材就要算劉銘傳、劉鬆山。”每說一名,伯王(即僧格林沁之子,負責帶大臣入見皇帝和太後——著者注)在旁疊說一次。太後問水師的將。對:“水師現無良將。長江提督黃翼升、江蘇提督李朝斌俱尚可用,但是二等人才?”
問:“楊兵斌他是水師的將,陸路何如?”
對:“楊嶽斌長於水師,陸路調度差些。”
問:“鮑超的病好了不?他現在在哪裏?”
對:“聽說病好些。他在四川夔州府住。”
問:“鮑超的舊部撤了否?”
對:“全撤了。本存八九千人,今年四月撤了五千,八、九月間臣調直隸時,恐怕滋事,又將此四千全行撤了。皇上如要用鮑超,尚可再招得的。”
問:“你幾時到任?”
對:“臣離京多年,擬在京過年,朝賀元旦,正月再行到任。”
問:“直隸空虛,地方是要緊的,你須好好練兵。吏治也極廢弛,你須認真整頓。”
對::“臣也知直隸要緊,天津海口尤為要緊。如今外國雖和好,也是要防備的。臣要去時總是先講練兵,吏治也該整頓,但是臣的精力現在不好,不能多說話,不能多見屬員。這兩年在江南見屬員太少,臣心甚是抱愧。”
太後說:“你實心實意去辦。有好將盡管往這裏調。”
餘對:“遵旨,竭力去辦,但恐辦不好。”
太後說:“盡心竭力,沒有辦不好的。”
從這三次召見來看,除了平常的問候外,太後的用意,很明顯表露出來,是要曾國藩利用他練湘軍的經驗,在直隸練好軍隊。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英法聯軍在進攻京師時擊潰了清政府在北方的主力——僧格林沁的部隊。戰後僧格林沁又死於剿撚之役。所以清廷在直隸一帶沒有一支得力的軍隊。然而近代中國與古代不同,古代邊患多來自北麵,而自鴉片戰爭以後,西北邊患未去而東南沿海邊患更為嚴重。京師的地理位置離天津海口很近,很容易受到攻擊,所以必須駐有重兵才行。這就是清廷調曾國藩到直隸的主要用意。有研究者說清廷調曾國藩到直隸是讓他離開自己的勢力範圍江南,以便容易控製,是明升實降,恐怕不符合事實。
曾國藩在京一個多月,新老朋友、官場權貴,應酬很多。這期間有三件事值得一提。第一件是到塔齊布家拜望塔齊布的老母。塔齊布的家相當凋零,他的二弟鹹豐四年就已經病死,三弟也在最近病死,三兄弟竟然都沒有兒子。塔齊布隻有一女,二弟有四個女兒,老母親已經八十歲。可說是一門寡婦、女子。曾國藩與塔齊布的老母相見,想起往事,又見塔齊布家凋零的情景,不禁悲從中來,相對飲泣。第二件事是曾國藩悄悄到穆彰阿的家中訪問。穆彰阿已去世十餘年,其家自然也是衰落,曾國藩見到了穆彰阿的兩個兒子,麵對昔盛今衰的穆家,曾國藩也不勝感慨。第三件事是舊曆新年(春節)過後,同治帝於正月十六設宴招待廷臣。宴會在乾清宮內舉行,滿漢大學士、尚書分列兩排。倭仁排在滿大臣之首,坐在西麵;曾國藩排在漢大臣之首,坐在東麵。曾國藩的後麵還有大學士朱鳳標、吏部尚書單懋謙、戶部尚書羅衍、禮部尚書萬青藜、兵部尚書董恂、刑部尚書譚廷襄。這在曾國藩已是最高的禮遇。
年已經過了,該見的老朋友以及朝廷新貴都已經見到了,曾國藩該去上任了。
1869年2月27日,曾國藩在赴直隸總督任前再次拜見兩宮皇太後,這在當時叫做“請訓”。
曾國藩在日記中記述:
皇太後問:“爾到直隸辦何事為急?”
對:“臣遵旨以練兵為先,其次整頓吏治。”
問:“你打算練二萬兵?”
對:“臣擬練二萬人。”
問:“還是兵(綠營兵)多些?勇多些?”
對:“現尚未定。大約勇多於兵。”
問:“劉銘傳之勇,現紮何處?”
對:“紮在山東境內張秋地方。他那一軍有一萬一千餘人,此外尚須練一萬人,或就直隸之六軍增練,或另募北勇練之。俟臣到任後察看,再行奏明辦理。”
問:“直隸地方也不幹淨,聞尚有些伏莽,總須練兵乃彈壓得住。”
問:“洋人的事也是要防。”
對:“天津海口是要設防的,此外上海、廣東各口都甚要緊,不可不防。”
問:“近來外省督撫也說及防海的事否?”
對:“近來因長毛、撚子鬧了多年,就把洋人的事都看鬆些。”
問:“這是一件大事,總擱下未辦。”
對:“這是第一件大事,不定那一天他就鬧翻了。兵是必要練的,哪怕一百年不開仗,也須練兵防備他。”
問:“他多少國連成一氣,是一個緊的。”
對:“我若與他開釁,他便數十國聯成一氣。兵雖練得好,卻斷不可先開釁。講和好要認真,練兵也要認真。講和是要件件與他磨。二事不可偏廢,都要細心的辦。”
問:“也就靠你們替我辦一辦。”
對:“臣盡心盡力去辦。凡有所知,隨時奏明請示。”
問:“直隸吏治也疲頑久了,你自然也都曉得。”
對:“一路打聽到京,又問人,也就曉得些。屬員全無畏憚,臣到任後,不能不多參幾人。”
問:“百姓也苦得很。”
對:“百姓也甚苦,年歲也不好。”
問:“你要的幾個人是跟你久了的?”
對:“也跟隨臣多年。”
由這段談話,我們知道兩宮皇太後最關心的,是練兵以拱衛京師,其次是整頓直隸的吏治。那時候,直隸的省城不是現在的石家莊,也不是天津,而是保定。舊曆正月二十日,曾國藩離京赴任。曾國藩是個辦事認真的人,赴保定途中,先順道察看經常發生水患的永定河的河工。
正月二十七日(1869年3月19日),曾國藩抵達保定。
這些年,直隸積存的問題很多,這兩年,是官文以大學士的身份署理直隸總督,但是官文會做官卻不會辦事,單是皇太後念念不忘的練兵一事,官文就辦不好。清廷讓曾國藩當直隸總督,就是希望以他的經驗和威望,將直隸的事情整頓好。在保定,曾國藩又見到了與他辦理交接的官文,曾國荃彈劾官文的事已過去了兩年多,這次見麵應該不會太尷尬吧,但曾國藩在日記中還是沒有寫見麵都談些什麼。二月初二日(3月14日),曾國藩正式接印,開始管理直隸的事情。天下大亂稍定,直隸的事情可以說是千頭萬緒,從哪裏著手呢?又該以什麼樣的態度辦這些事呢?曾國藩心中有數,他剛到保定,還沒有正式接印,就作了一副州縣官廳聯,聯中這樣說:“長吏多從耕田鑿井而來,視民事須如家事;吾曹同講補過盡忠之道,凜心箴即是官箴。”第二天他對這個聯語不甚滿意,又另撰寫了一副:“念三輔新離水旱兵戈,賴良吏力謀休息;願群僚共學龔黃召杜,即長官藉免愆尤。”寫了之後又不滿意,再撰一副:“隨時以法言巽語相規,為諸君導迎善氣”斯民當火熱水深之後,賴良吏默挽天心。”這三副聯語都表達了曾國藩此時的心情,那就是除了辦好練兵等事外,要整頓吏治,希望官員們能夠體恤民間的疾苦,認真辦事,修養民力,讓老百姓有個喘息的時間,恢複殘破的社會經濟,同時也就是鞏固大清朝的統治。雖然年事已高,曾國藩仍想勉為其難,做好這個直隸總督。
二、改造綠營,興辦練軍
練軍隊是曾國藩的第一項任務。曾國藩在向兩宮皇太後請訓的那一天,上過一個:“略陳直隸應辦的事宜”的奏折,其中第一條說的就是練軍隊的事情。長期以來,特別是第二次鴉片戰爭以來,直隸的軍隊衰弱不可用,直隸的防務十分空虛。剿撚戰爭時,西撚軍曾衝入直隸一帶,直隸根本無可與撚軍一戰的軍隊,全靠外調來的軍隊,清廷不希望再發生這樣的事情。另一方麵,京師離海較近,兩次鴉片戰爭中,英、法隊隨時可到天津海口騷擾、威脅。而1860年又占領京師,因此直隸急需較有戰鬥力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