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二天,當揚靈睜開眼時,陽光已經透滿了窗牖,寧靜地鋪在一方地上。他看看姐姐的床,被子方方正正的,姐姐早已不在了。
下樓來,大堂裏約摸有七八個客人坐著吃飯,跑堂的夥計來往穿梭。揚靈撿了一桌,坐了下來。
“小兄弟,昨晚睡得可好?”宋老板那憨實的笑臉不知何時又出現在他麵前,“你姐姐早上出去了,說是去尋些活做,你莫擔憂。餓了吧,想吃些什麼?”
揚靈溫和地報以一笑:“謝謝宋老板,一碗稀飯,兩箸鹹菜就可以了。”
不一會兒,大青瓷粗碗盛著熱騰騰的稀飯便上了桌。“你慢慢吃,小心燙。你姐說了,要你在屋裏溫書,莫出去亂走,她回來可是要考你的呦。”說到這裏,宋老板親切地一笑。
飯後,回到屋裏,姐姐早已將那張木桌擺在窗邊,擦得纖塵不染。從家裏帶出的那幾函書,以及文房四寶,也整整齊齊地擺在一邊。揚靈心中一陣溫情,便坐在桌邊,打開書函,取出了《禮記》,開始接著書簽處,讀《檀弓篇》。上一次讀還是在那件事之前,揚靈記得清楚,他讀到了那裏“曾子曰:‘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有幾處不明,便用小紙簽做了標識,準備回家請教爹。可是……
一滴淚又不覺落在書上,淚水在淺黃的書頁上一下化開去。揚靈忙用衣袖拭去。這函宋黃唐版《禮記正義》是爹最珍愛的書之一,小時候連碰都不讓碰,直到揚靈懂事了,爹才讓讀,每次讀,爹都要囑咐,莫滴上墨,莫沾上泥,這下……揚靈小心地看著淚滴處,還好,隻是濕了一點,沒有糊了字,揚靈才放下心來。
揚靈接著向下讀,卻一下子禁不住,落起淚來。
“子思曰:‘喪三日而殯,凡附於身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三月而葬,凡附於棺者,必誠必信,勿之有悔焉耳矣。喪三年,以為極亡,則弗之忘矣。故君子有終身之憂,而無一朝之患。故忌日不樂。”
爹去世已經八日了,他死不瞑目啊。可是自己呢,在爹生前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爹被人欺辱,在爹死後,卻連這一點人子之道都盡不了,拋下了爹,投奔他鄉!揚靈心中似有把刀子般割著,書上的每個字都在錐得他滴血。“必誠必信,勿之有悔!”我這算是做人子的禮麼,我這算是個人子麼?
那一丘新鮮的黃土,在運河邊分外的鮮明。姐姐拉著揚靈,一步一步地離開了,一步一步,揚靈不斷地回頭,似乎要等待一個奇跡般地看著它,直到它在迷茫霧氣中隱去。揚靈不知道,青草會不會爬上來,掩蓋它,許多年後,還有沒有人識得它。爹,就在那黃土下,無聲無息了,再也不會笑嗬嗬地撫著揚靈的頭,給他講故事了,再也不會了。
而現在他在揚州了。
異鄉。
窗外,便是揚州了。一條街,長長地綿延開去,挑出的酒旗、懸起的招牌林林總總,喧嘩在街市上。各色衣冠的人物也在街上來往穿梭,時而駐足在街邊小攤上,選購著各等琳琅滿目的南北雜貨,時而抬腳走進店鋪中,賞欣著東來西往的珍奇物件。更遠處,是高堂廟宇、亭台樓閣,那如翼的飛簷,在一片閭閻中卓然,又間或著紅牆綠樹,參差鋪張開去。千載繁華,十萬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