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是我沒有保護好她,是我傷了她的心了。”當太湖回來後,揚靈時時因此而慚愧。幾次欲向湄兒道歉,可湄兒不是有意躲著他,便是裝作一副什麼也沒發生過的樣子,又常常讓揚靈困惑而不知若何。加之幾位學友時常一起討論學問,揚靈也漸漸把這兒女情事暫放一邊去了。
這日是大會之日,早上,揚州府諸生們依照囑咐,穿戴好儒袍方巾,都往依庸堂上來。
在庭前,鄭鄤和文氏兄弟也冠帶了,從另一側廂房出來。鄭鄤見了他們便招呼道:“諸兄去依庸堂麼?”
“正是!”嶽朗當前應道。
“一路走吧!”鄭鄤笑著迎過來了,見到揚靈,正想友好地拍拍他,冷不防其後閃出湄兒那張冷麵。
鄭鄤吐吐舌頭,便對湄兒恭行一禮說:“吾兄,別來無恙?”
“咦,謙止,看樣子你比夏學弟要甚衰許多啊,怎麼稱他是吾兄呢?”文震亨湊來嬉笑著問。
“去,沒正經的。我鄭鄤平日隻以道德學問敬人。像你這般的,隻好做我小弟。”鄭鄤推了他一把。
湄兒打量他一眼,也沒好氣,“哼“一聲便過去了。
鄭鄤卻不肯放她,追著上去說:“吾兄啊,莫棄了小弟走啊,小弟正有問題請教呢。吾兄上次說的善惡隻在此心,而陽明先生又有無善無惡之語,這善惡究竟是有是無,小弟還想請吾兄明示啊!”
湄兒被追得煩了,回過頭來豎挑著柳眉說:“似你這渾沌的心,談什麼善惡?”
“渾沌!”鄭鄤愣了愣,“哈,吾兄是讚我還是損我?我倒聽說《莊子》上說什麼中央之帝為渾沌,吾兄太抬舉我了,小弟不敢當啊!”
“哈!”人群中爆出一陣笑來。
湄兒急了,數落著他說:“你這沒眼睛隻胡說的渾沌,到該給你鑿開幾個竅,讓你也知道知道什麼是非禮勿視!”
“是是是,是該鑿的,小弟便請吾兄鑿孔。”說著,鄭鄤便把頭橫伸過去。
湄兒氣極了,一甩袖,徑自向前去,不理他了。
文震孟見情勢不對,喝住了還在笑的諸生:“書院裏當以靜穆為主,哪似你們這般放浪的。謙止,你過分了!”
諸生們這才收了笑,隨著走來。
揚靈隻覺心裏悻悻的,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依庸堂便在麗澤堂之後,諸生們進了堂來,隻見堂匾高懸梁上,正中懸著的是先師聖像,左右一聯乃是:“庸德之行,庸言之謹”。
揚靈知道這是《中庸》中的句子。“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這是前一句吧,他下意識地想到。難怪湄兒不願理我,我對她實在是……唉。
他又繼續打量著,聖像下是一條長案,不事雕琢,案前另一張方案,左右兩張靠背椅,堂兩側排了兩排椅子,方格窗明,甚是清朗。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一位學生順著梁柱上的長聯讀了下來。
頓時,人群裏靜了下來,沒有了嬉笑,沒有了放肆,眾人的目光都集到了那副對聯上,那遒勁如蒼鬆的墨字,似得了生命般,那般獨立不羈,又那般剛強不屈,磊落坦蕩,一出胸臆,字字如洪鍾,鳴響在心間。
“這是顧先生生前為書院撰的對聯。”不知誰說了一句。
那位忤旨被削籍還家的顧先生,無官一身輕後,念頭何曾敢忘天下蒼生?於是,在這東林舊舍,講學明道,弦歌不輟?
“好,為學之人,便要如此,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修我這顆明白之心,去擔負這天下蒼生的重任。這副對聯甚是啊!”鄭鄤的慷慨語調響起。
“顧先生這副對聯,點破了多少學子的執迷。”文震孟上前一步說,“自八股取士以來,聖賢教誨隻落得個起承轉合。世間以讀書文章求名求利的多了,以讀書文章求明道理求資世用的少了,卻把那聖道之義違背了。念頭不在天下蒼生上,縱有滿腹經綸有何用?隻是食民膏脂的蠹蟲!”
“哈哈,湛持兄罵得妙了,吾輩敢不警醒?我東南學子,齊聚東林,便是為了明白這顆心,莫歪了,屈了,髒了,黑了這顆心。”鄭鄤指指自己的心說,又看了湄兒一眼,“更莫渾沌了這顆心。”
“謙止兄所言甚是有理。”簫兒神色坦然地說,“今日同道學子在此,同氣相生,砥礪意氣,正是盛事。”
“同道便是肝膽相照的好兄弟,不論籍貫、年齒、男女的。”鄭鄤意氣洋洋地說,“於是,小弟正有件天下事要與諸兄商議。”說著,鄭鄤從袖中取出一卷紙,打開了,小心地攤在那張方案上。
“這是什麼?”諸生中起了小聲的嘀咕。
“這是《諫加重天下田賦書》!”鄭鄤解釋道。
“《諫加重天下田賦書》?”施舒探過頭來,便就著那紙讀道,“臣伏惟:民乃邦國之本,農乃百業之基。春耕夏種,秋收冬藏,四時辛苦,方有五穀之供。然農時不可違,地力亦有限也。方畝之間,產稻不過三石。多取諸民,****當饑寒無措,民饑寒無措,則傷農事,農事傷,則國本虧,自古定理也。故古之賢君有三十稅一,恤農固本之心也。自本朝立國開基以來,未嚐不以重農為要,於田賦租稅,皆有定則,務必使民樂歲終身飽,凶年免於死亡,如此,再申之以聖人教化,則臻於善治矣。然去春以來,久無雪雨,兩畿、河南、山東、山西、陝西、江西、湖廣、福建、廣東皆告災荒,田頭無蒼黃之禾,生民有饑饉之色。惟聖上秉至慈仁心,恤愛生民,賑災救饑,民憂稍解。近有遼東虜禍,天下驚心,厲兵秣馬,保疆衛土,固是國家大事,然為籌遼餉而加重天下田賦,是民之饑色未去,焉能堪此重負?餘糧已罄,則征口糧,口糧已罄,則征種穀,種穀已罄,****無生望,民無生望,則黃巾赤眉之亂不遠矣!望聖心明鑒!然遼戰勢如箭發,三軍缺餉,則士心不定,如何?請發內帑以充遼餉。內帑在宮中,徒為金玉珠玩宮室之飾,在軍中,則為幹城之備衛國之本,舍金玉珠玩而保社稷,則千古明君之名得也,江山社稷之永固得也,其重不過金玉珠玩乎?臣竊為陛下計也!草野微臣高攀龍、文震孟、鄭鄤、文震亨百拜上”
“高先生這上書酣暢淋漓,將這得失之道講得甚是明白!”嶽朗揮了一下拳,“我們來的路上,也見著那惡吏催餉,百姓不堪重負,若如此下去,百姓無生存之望了。是該將這民情民意上達天聽。隻是不知如何請願呢?”
“我與湛持兄這就上京,到京中托人把這書送到宮中去。若不行,也要在都中官人士子中傳揚一番,以求讓皇上好歹知道。”鄭鄤說。
“隻是我等素無官職,也無權上疏議事,聖上聽聞……也不大理事,怕隻怕是泥牛入海無消息啊。”嶽朗有些擔憂地說。
“說話的人都了,自然聲音大了,聲音大了,皇上又不是聾子,終會聽到的。若是明知有事而不說,個個噤若寒蟬的,那等事情鬧大了,吾輩也是不能卸責的。”鄭鄤很堅決地說。
“好,謙止所言正是。那麼要我等如何襄助,謙止但說無妨!”施舒拍了拍鄭鄤的肩說。
“我和湛持兄的意思是請有意同道者聯名,這人多了,上書的分量也大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