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五歌 扶桑 八(2 / 3)

“嗬,你們這麼熱鬧,在說什麼呢?”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諸生回頭看時,隻見一位老者,個頭不高,略帶傴僂,拄著竹杖,但神色極清,須發疏白,眯著眼,滿是笑意。

“鄒先生!不想鄒先生駕臨,晚生有失遠迎。“文震孟忙下堂去,攙了鄒先生,慢慢走上堂來。

“我都已經是這兒的常客了,還未年老昏聵到認不得門,見了門,我便自個兒來了,你們不曾遠迎是自然的。”鄒元標一邊走,一邊說,“沒想到今年大會來了這麼多人,老朽正好湊上這個熱鬧了。”

“鄒先生竟自己來了,您老的腿腳……”文震孟不安地看了看鄒先生的腿。

原來鄒元標在萬曆五年的時候,因為上疏反對張居正“奪情”,被當場廷杖八十,又發配貴州都勻,在那煙瘴之地又不得將息好,這腿腳便落下病根。

“不妨事的。四十多年的老毛病了,我跛子鄒的聲名也傳開了。平時都好,隻前幾日那雨後濕氣足,那些舊相識便都要出動出動了。其實麼,也沒什麼大礙。”鄒先生伸伸腿說。

“快,搬張椅子來,讓鄒先生坐下。”文震孟回頭對文震亨喊道。

“讓椅子來就我,不如我就椅子,來,我走幾步就到了。”鄒先生卻不聽勸,自己走了幾步,走到堂中坐下,“呀,我坐著,你們站著也不好,索性大家都坐了,坐到一塊來,也好議事。”

“學生等恭聆先生教誨即可。”文震孟不敢坐,恭謹地說。

“呃,在我這個老頭子麵前也不必拘泥,快,都尋了椅子坐下吧。和我說說,剛才都在熱鬧啥呢?”

諸生這才坐下了,鄭鄤掀起那張紙來給鄒先生說:“先生,我們正商議著要上書諫加重天下天賦呢。您看!”

鄒先生接過帛書,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說:“你們這些小子好大膽子,發內帑,嗬,這逆批龍鱗的話也敢說!”

“先生,晚生雖無知,但憑一腔熱血。這請願之事,全出一片公心。還請先生指教。”文震孟小心地說。

“哼,拿筆來!”鄒先生隻伸出手。

文震孟忙去端了硯,取了筆過來。

鄒先生接了筆,便直接在那書下方端正地題上了自己的名字。

諸生先是詫異,當覺過來時,便是由衷的敬佩。文震孟深作一揖說:“老先生深明大義,晚生感佩在心。晚生正擔心吾等人微言輕,上書難達聖聽,如今有先生襄助,此書必得聲聞。”

“哈,這等為民請命的事,老朽是附個驥尾,算是沾沾你們的銳氣,否則充耳不聞的,那可真是老朽了。”

“老先生剛直峻節,誰人不佩服?吾等今日所為,也是以先生為榜樣。”文震亨附和著說。

“當其位謀其政,老朽當日隻是盡了臣子之責,也不足稱道。”鄒先生搖搖手說,“倒是顧高二位先生重修東林書院,端正學風,講求性命,激勵意氣,一掃這學術界的陳腐氣,才是善莫大焉。”

“南皋先生,高某失迎了。”正說話間,高先生從門口大步走來,隻見他穿戴儒袍方巾,結束得甚是端正,周彥文也陪在身後。

鄒先生和諸生都站了起來。雙方行禮畢,高先生扶著鄒先生說:“讓老先生勞頓了,是高某之罪。”

“哦,話可不能這麼說,能恭逢東林大會,養養這胸中之氣,我才是得了便宜呢。”鄒先生的笑紋更深了。

“南皋先生此次來,必有可明示我等之理。講會之時,還請先生為主。”高先生謙讓地說。

“哈,這主持講會,自然是景逸先生,我等都是慕名而來,先生不開講,豈不枉費這番心?我等有疑則問,有問則究,卻不是好?”

“如此,高某則承這拋磚引玉之責了。”

“同道切磋講習,景逸先生不必如此謙遜了。”

“好,已是午時,那就請先生與諸位同學具禮吧。季純,你主持儀禮。”高先生對身邊的周彥文說。

“是,先生!”周彥文喏一聲,招呼幾個學生將堂內重新布置整齊,便走出門去,不久,門外傳來“咚咚”三聲鼓聲。“時辰已到,具禮!”諸生們都端肅了神情,在二位先生之後,恭謹站立。

周彥文再次進來,小趨去聖像側,朗聲唱道:“至聖先師,開啟正學。宗仁循義,明道正心。吾輩末學,敬拜先師!鞠躬,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平身。”

在兩位先生帶領下,諸生在聖像前恭行了四拜之禮。隨後,周彥文又唱道:“謁道南祠!”

二位先生轉身坦然安步,鄒先生雖腿腳不靈便,但儀態卻是肅嚴。二人步出依庸堂,向道南祠來,諸生也跟著,魚貫而出。

道南祠便在書院之左,彎彎的弓河在祠堂的白牆蜿蜒而過。揚靈瞥見那河水,想起與高先生河邊散步的那晚。“道南,道南。”他在心裏喃喃著這祠名,“道卻因人而南,因人而弘麼?”

不覺已到祠前,揚靈抬頭,隻見門一楹,榜上那“道南祠”三字端莊質樸,左右一幅門聯,道是:“伊洛淵源舊,梁溪俎豆新。”揚靈微點一下頭,便跟著進去了。

入門是一座三楹前堂,在此,先生讓大家停下,理理心神,端正衣冠,再穿堂而入,便是祠堂了。

揚靈心中一陣激動:“負道而南的楊先生,便在此處了麼?”高先生和鄒先生進了祠堂,諸生隨入,在祠堂中排了四列。揚靈看時,隻見堂正中一張幾案,陳設著爵、登、鉶、簠、簋等祭器,案後龕中便是楊龜山先生神位,左右四龕,分別是仲素羅先生、德輝羅先生、玉泉喻先生、遂初尤先生、小山李先生、實齋蔣先生、二泉邵先生,各有案供。揚靈想起幼時祠堂祭祖之場景。人之祭祖,蓋因血緣綿延,而祭祀先賢,則是德風遺澤,揚靈這樣想著,愈發認真起來。

“具禮!”揚靈正正身。“關閩之學,萃於龜山。淵源伊洛,吾道以南。吾輩末學,敬拜先生。鞠躬,拜,興,拜,興,拜,興,拜,興,平身。”

四拜後,揚靈起身。

“回依庸堂!”諸生們再恭謹地退出祠堂外。

再次進入依庸堂,周彥文先請鄒先生坐了堂中正坐,其餘人等,按先各郡各縣、次本郡、次本縣、次會主的順序列好,東西對立。揚靈站好位次,卻發現正與湄兒麵對著。湄兒見了他,隻是低眉。

“對揖!”周彥文的聲又起了。

揚靈和湄兒依照其他人的樣子,相對作揖兩次。

“入座!”聽到此,眾人在各自的椅子上端坐下來。湄兒理理袍服坐下了,卻把目光朝向堂中去。揚靈也不敢有什麼妄念,定下心神來,待先生開講。

“請高先生講說《四書》!”至此,坐於末座的高先生站起來,行至堂中。滿堂目光盡皆注視,堂上靜穆非常。

高先生環顧一下堂上,清清嗓子說:“今日,幸逢諸位學友齊集東林,講學究義。高某何知,當此會主,但一抒心中所思而已。我東林,自楊龜山先生紹繼關洛,開山講學起,四百餘年矣,不可謂不久也,淳公道南之許,不可謂不真也,今我等學友在此,求道之心,不可謂不切也。但日常口口聲聲說這個道,究竟是個什麼道?口口聲聲說人能弘道,究竟如何弘?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此道如何,煌煌天理也,至善至公,至美至純。此人如何,異於禽獸者幾希之人也。如此之人,安能弘如此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