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捐者坐在椅子上,坐在人群裏。她的麵前放一張桌子,桌子上放一架電子琴,一個鐵支架,一個募捐箱。黑色的電子琴,琴麵斑駁,琴鍵發出的聲音可能早已經不再標準;鐵架生滿紅鏽,上麵綁著一個麥克風和一隻舊口琴;募捐箱隻是普通的硬紙箱,糊了紅紙,毛筆寫了“募捐”,粗糙,拙陋。募捐者不說話,隻顧唱她的歌。她的嗓音沙啞,歌聲與琴聲甚至有些脫節。然她的表情肅穆哀傷,隻需看她的表情,你就會有想哭的衝動。

一曲終了,募捐者喝一口水,接著唱。嘴唇碰觸瓶口的瞬間,她倒抽一口冷氣,臉上有了痛苦的表情。她的嘴唇幹裂,仔細看,你會發現她厚厚的嘴唇上,裂開一道又一道的血口。

那是2008年5月12日,下午三點多鍾。這個時候,地震的消息還沒有在城市裏完全傳開。不斷有路人擠過去,懵懂著表情,問,為什麼募捐?便有旁人告訴他,四川地震了。再問,嚴重嗎?旁人答,七點八級。問者炸了表情,這麼可怕?答者點點頭,可能是大災難……所以募捐。問者想想,再問,這是民政部門的事情吧?或者由紅十字會來管……我指的是,隻有他們才有向社會募捐的資格吧?

答者無言以對。他的手裏本來捏著五十塊錢。五十塊錢眼看就要塞進募捐箱,這一刻,卻縮了回來。

又是一曲終了。募捐者清清嗓子,再喝一口水。問者上前一步,問她,你會怎麼處理這些錢?

募捐者說,當然全部捐給震區。

問者不依,可是我們怎麼相信你?

募捐者低下頭,沉默很久。我沒有辦法讓你們相信,她說,我隻憑我的良心。然後,電子琴再一次響起來。

募捐箱擺在那裏,顯得有些孤單。雖然不斷有錢塞進去,可是人們的目光,已經多出幾分狐疑。終於,有人說,我們直接把錢捐給紅十字會,不好嗎?

沒有人說話。可是那些目光,分明有了讚同的意思。

甚至,已經捐過錢的那些人,也開始後悔——騙子們所利用的,不正是人們的善良和同情心麼?

更何況,在那時,幾乎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地震的嚴重性。

又是一曲終了。募捐者喘一口氣,掏出一張紙片,遞給圍觀者。這上麵,有中國紅十字會的地址和賬號,她說,你們可以把錢,直接寄到這個地址,或者彙到這個賬號。

你怎麼會有紅十字會的賬號?

我以前,給他們彙過錢。

你?彙過錢?驚訝的表情和語氣。

是的。我彙過。

可是我們怎麼相信你?

我真的沒有辦法讓你們相信。募捐者緊咬著嘴唇,我隻能,憑我的良心。

募捐者的歌聲,再一次響起來。隻是這次,她在募捐箱的旁邊,放上一個精致的花瓶——顯然她已經向圍觀者繳械——花瓶隻代表了自己——代表著乞討、賣藝,甚至索要——花瓶裏散落著一些零鈔——在平時,這個花瓶,這個花瓶裏零零散散的鈔票,是她能夠活下去,能夠繼續在大街上唱歌的惟一保障。

有零鈔投進去。很少。

終於,黃昏時,募捐者等來一位老人。一位靠乞討生存的老人,白了頭發和胡須,皺紋間落滿塵土和苦難。募捐者把紙箱裏的所有錢遞給老人,把花瓶裏的所有錢遞給老人,又把手心裏的紙條遞給老人。募捐者說,您過馬路,小心些……

老人走進離他們最近的銀行。

老人將錢細細地數一遍,又一遍,然後,交給窗口的工作人員。老人候在那裏,表情淡定並且哀傷。突然老人說,等一下。他翻遍所有的口袋,然後,將幾枚硬幣,恭恭敬敬地捧進窗口。

老人沿原路返回,走得很慢。老人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老人遞給募捐者一個裝著兩個輪子的醜陋並且簡陋的木板車。老人說回家吧我的孩子……今天晚上,咱們,畢竟還有一個,能夠遮風擋雨的家。

募捐者衝老人笑笑,點頭。募捐者衝身邊的人笑笑,說,今天晚上,從電視裏,或許,你們就能看到這個賬號……我隻想為那些苦難中的同胞做點事情……我不會說謊……憑我的良心。

在老人的幫助下,募捐者吃力地挪上那個木板車。圍觀者頓時發出一聲驚呼,他們發現,那個募捐者,膝蓋以下,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