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後一個小時,救援者趕到了這裏。

一棟大樓塌掉大半,卻硬撐著,不肯徹底垮塌。大樓歪歪斜斜,扭起麻花,幾層天花板疊壓在一起,像被丟棄在廢墟上的巨大的手風琴。不時有玻璃或者水泥板落下,嘩啦一聲,讓救援者心急如焚。

餘震不斷,大樓隨時可能完全坍塌。有時候,救援者甚至看見沉重天花板像一張薄紙般慢慢地飄揚起來。巨木和瓦礫紛紛滾落,大樓好像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突然救援者側起耳朵,他聽到大樓深處傳出焦急並且恐懼的呼救。那是一位年輕女子的聲音,災難中,她代表著生命和希望。

救援者操起鐵鍬,衝向搖搖晃晃的大樓。

他被後麵的人攔腰抱住。

放開我!他扭過頭,衝抱住他的人大聲吼叫,裏麵有人!

現在你不能進去!抱住他的人說,餘震會震塌整棟大樓!

可是我們的任務就是救人!

如果連你也被砸死,你還怎麼救人?

我不管!讓我進去!救援者兩眼通紅。

等餘震過去!

現在就讓我進去!救援者像一隻落進陷阱的豹子般拚命掙紮,放開我!

抱住他的手,卻越來越緊。

又一輪餘震。大地劇烈顫抖。樓房呈現一種更加可怕的傾斜角度。遠處傳來山體滑坡的隆隆響聲。塵煙四起。救護車哇啦哇啦地開過去。大樓深處的呼救聲變得絕望,觳觫不安。救援者瞪著他的同伴,大吼,信不信我他娘的揪下你的腦袋?!

同伴不說話,將他抱得更緊。

他嗷一聲尖叫,低下頭,狠狠咬住同伴的手。伴著同伴的一聲慘叫,救援者衝進似乎馬上就要變成粉沫的大樓。他被煙塵嗆得流下眼淚。他摔了兩跤。他找到受傷的女人。女人被壓在一塊水泥板的下麵,她的鮮豔的衣服,如同廢墟裏的一麵旗幟。

救援者搬開了水泥板。他驚訝,自己竟然有著如此之大的力氣。

救援者深彎下腰。

救援者背起女人。

救援者踉踉蹌蹌往外走。

救援者被絆倒。眼前一片眩暈。

救援者爬起來,膝蓋鑽心地痛。

救援者將女人扛上了肩。

救援者揮汗如雨,揮淚如雨。

救援者再一次被絆倒。

那一刻,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餘震一波接著一波,似乎永遠沒有停歇。大樓像一張脆弱的紙,被魔鬼的手,隨意地折疊。

救援者再一次背起女人。極度的疲憊和劇烈的震動讓他已經不夠站起。他俯下身子,四肢著地,狗一樣爬行。他爬。爬過瓦礫,爬過斷壁,爬過鋒利的碎石和玻璃。他爬。不斷有磚塊落到他的周圍,甚至擊中他的肩膀和腦袋。他對女人說,護住頭。

他爬。

他的背上,趴伏著一位穿著鮮豔的女人。女人是災難裏的希望。偉大的弱者。生命的延續。

他爬。拚命地爬。一刻不停地爬。他看到了燦爛的陽光。

樓房在這一刻,終於徹底坍塌。他的麵前,一塊巨大的水泥板傾斜著向他擠壓過來。那一刻,他側了肩膀,將女人穩穩地抱在懷裏。他寬闊的身體緊護住女人,那一刻,他的整個世界,隻剩下女人。兩滴眼淚飛濺而出,他輕喚了妻子的名字。

……他和女人,被其他救援隊員們救了出來。

救援者所受的傷,甚至比女人還重。

醫院裏,救援者和女人,並排躺在兩個擔架床上,接受治療。

女人說沒有你,我就埋在下麵了。

救援者咬著嘴唇,笑笑。

女人說沒有人強迫你救我——像他們說得那樣,如果連你也被砸死了,你還怎麼救其他人?

救援者盯著頭頂的輸液瓶,說,我得讓你們知道,災難發生的第一時間,我就和你們在一起……即使最終我無力將你救出,在那時,你也會看得見我,也會感覺得到我……那樣的話,我和你,都不會留下遺憾……是的,沒有人拋棄你們……

說到這裏,救援者已經泣不成聲。災難裏他沒有拋棄身邊的女人,但或許,很可能,他拋棄了自己的妻子。

……到達這棟大樓之前,他經過了自己的家。那裏隻剩一片廢墟,那裏掩埋著他的妻子。那裏有另一隊救援隊員,那裏嘈雜緊張。然他,那時,卻沒有能夠停下腳步。他扭過頭,咬碎滿嘴牙齒。他看到,廢墟裏,一縷鮮豔的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