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段時間,他都會輕喚女人。一開始女人還能應答,可是漸漸地,她的應答聲就小了下來。後來他在恍惚中被女人叫醒,她說她見到了燭光……一大片一大片的燭光,金黃色的,跳躍著,忽遠忽近,在曠野上,在隧道裏,在空氣中。她說她好熱,她要燒成炭了。她說她好冷,她的血管裏,肯定結了冰。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他探身抓她的手,那手,已經沒有了一絲溫度……
可是她的孩子,依然安靜地睡在她的懷裏。睡夢中,他的嘴,仍然貪婪地銜著母親的乳頭。
他不忍驚擾他。他必須驚擾他。
他小心翼翼地將他抱起,用手端著,就像端著一件易碎的瓷器。孩子被驚醒,慌亂地尋著母親的乳頭,胖胖的小胳膊胡亂地揮舞。他含著淚哄他,他不依——他感覺到不安的陌生。他說,不要哭。他卻哭得更加厲害。他說,我們馬上就能出去。可是孩子聽得懂嗎?甚至,他能夠讓臂彎裏的孩子,重新見到陽光嗎?他已經沒有了信心。
第三天。臂彎裏的孩子,已經哭啞了嗓子。其實,即使在正常環境裏,他也肯定不能照顧好一個孩子——他隻有22歲,他其實,也是一個孩子。
第四天。臂彎裏的孩子,已經沒有了聲音。他點亮打火機,看他的眼睛,看他的鼻子,看他的嘴巴和耳朵。孩子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近,孩子變得模糊,又變得清晰。他想自己也支撐不了太久吧?他沒有一絲力氣,他似乎總在做夢。夢裏他看到了水,看到了食物,看到了花草,看到了陽光,看到了長長的隧道,看到了土灰色的曠野,看到了女人。女人說,幫我照顧好他……
醒來。冷。徹骨的冷。刺骨的冷。每一塊骨頭,都凍成了堅冰。
他摸到一塊碎玻璃。他咬著牙,割斷了自己的血管。滾燙的鮮血流淌出來,彙在手心,一滴一滴落進孩子張開的嘴巴。孩子的嘴巴動了起來,發出嘖嘖的聲響。他笑了。一滴淚,跌成無數瓣。
第五天。他再一次割斷了自己的血管。他拚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感覺細細的血管如同鋼絲一般堅硬。那是他的生命之泉。那是孩子的生命之泉。如同地下的水係,女人的乳汁。他感覺自己慢慢枯萎,身體一點一點變輕。他笑著,喊一聲娘,手上加了力氣。鮮血噴湧而出。他看到滿天的燭光。
第六天。救援隊員們,終於挖開了這片廢墟。他們看到,一位健康的嬰兒,衝著陽光,揮舞起他的拳頭。
救援報告,卻隻有短短一句:
現場挖出一個嬰兒和一對夫妻。嬰兒體征良好,夫妻雙雙遇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