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相貌還是身材,兄弟倆都長得一模一樣。哥哥比弟弟早出生十幾分鍾,所以他成了哥哥。
小時候家裏窮,常常兩個人才能分到一塊糖,一個酥餅,一根鉛筆,一個作業本。分享是一種辦法,石頭剪子布是另一種辦法。一,二,三!勝負馬上見分曉。當然大多時候,隻要有可能,獲勝一方仍然會與落敗一方一起分享勝利果實,不過這樣一來,落敗一方就有了接受饋贈的感覺。這感覺別別扭扭,不那麼令人舒服。
落敗的一方,永遠是哥哥。——他總是固執地出石頭,從來不肯改變。有時弟弟問他,你故意的吧?哥哥回答說,隻我一個人故意有用嗎?——不過我相信你不會永遠出布,所以下一次,我肯定贏你。真到了下次,他仍然出石頭,弟弟仍然出布。漫長的童年記憶裏,弟弟是永遠的贏家。贏他的方式也永遠固定不變——布,贏下了石頭。
到了上學的年齡,兄弟倆一起就讀村裏的小學。所有僅此一件不能夠分享的東西,都被他們用石頭剪子布的簡單方法順利解決。弟弟總是出布,哥哥總是出石頭。有時哥哥也急了,他說你就不能讓我贏一次?弟弟說這個簡單,下次我還出布,你看著辦。到下次,弟弟果真出布,哥哥的手卻仍然攥緊成拳頭。
兄弟倆一起初中畢業,卻不能夠一起升到高中。那天父親把兩個人叫到一起,跟他們談了很久。父親說不是我不想讓你們繼續讀書,而是我實在沒有能力同時供你們兩個人讀到高中畢業。說完父親就哭了。那是無聲的哭泣。他尷尬地笑著,淚水卻從眼角奔湧而出。兄弟倆向父親點點頭,一同起了身,走出屋子,來到院子,麵對麵站好。哥哥說我學習成績一向比你好。弟弟說可是我是弟弟。說完兩個人都輕輕地笑了。哥哥問弟弟,這次你出什麼?弟弟說,布。一二三,弟弟果然出布,哥哥出得仍然是石頭。哥哥站在原地,一種心願訇然坍塌。弟弟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發現他早已經淚水滂沱。
退學後的哥哥在村子裏呆了三年。白天他和父母一起下地幹活,晚上就抱著弟弟的高中課本看。他最喜歡的是語文,因為那上麵有許多他以前不知道的故事。有時弟弟會帶回來他的試卷,哥哥看了,連連嘲笑弟弟的愚笨。怎麼連這個題目都會答錯?哥哥不滿地說,這樣子還怎麼考大學?
弟弟的成績的確不理想。並非他不努力,他的資質本就如此。臨近畢業的時候,父親在村子裏蓋起三間新瓦房,那是父親一生中最龐大最艱辛的工程,不僅傾盡所有,並且債台高築。他仍然把兩個兒子叫到身邊,然後尷尬地笑。他說暫時隻能先蓋三間了。三間,隻能保證你們其中一個人娶媳婦。以後有了錢,我保證,再蓋三間……哥哥看看弟弟,弟弟看看哥哥,都不說話。誰都知道三間瓦房在貧窮的鄉下意味著什麼,誰都懷疑父親或者自己在今後十年之內還有沒有蓋起這樣三間瓦房的能力。他們再一次來到院子,再一次玩起那個遊戲。哥哥問這次還是布?弟弟說當然。哥哥說這一次你可千萬不要後悔。一,二,三,弟弟再一次贏下了哥哥。哥哥轉身往屋子裏走,弟弟追上前去,與他並肩。弟弟說你完全可以換一下的……你為什麼不出剪子?哥哥表情僵硬地笑笑說,你為什麼總出布呢?一連好幾天,兩個人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哥哥在幾天以後踏上去城裏的打工路,弟弟在半個以月後迎來了高考。哥哥在城市裏流浪很久才找到一份工作,弟弟在考場上使出渾身解數仍然名落孫山。那時考上大學並不容易,那時高考落榜回村務農幾乎是唯一的選擇。回到村子的弟弟一直沒有搬進父親為他準備的三間新房,他突然產生出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他想假如自己搬進去,那麼,或許他這一輩子,都會被困在這個山村,被困在這片貧脊且毫無生機的土地。並且,似乎,那並不是他的房子。那房子本屬於他的哥哥。
一年以後他也坐上了通往城市的長途汽車。城市裏有他的夢想,城市裏還有他的哥哥。
城市與鄉村最大的區別,就是看不到日出和日落。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和五光十色的霓虹燈讓人分不清什麼時間是白天什麼時間是黑夜。可是對他來說,那時的城市根本沒有白天。他已經流浪了一個多月,他疲憊不堪,垂頭喪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