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呆坐在榻上，來不及反應，一陣的恭送聲中，賈珍離開了天香樓。
編著兩條大辮子的瑞珠戰戰兢兢的進來撤茶，扮作尋常，她本自然服侍女主人一樣，可是秦氏眼睛與她一碰，兩人都躲開了。寶珠奇道：“瑞珠姐姐，你方才到那裏去了，我怎麼總沒找到你？”被秦氏打斷：“寶珠，你且下去找給蓉爺換洗的衣服。大爺要去外邊住些日子，準備的東西著實不少，等會兒我自去看。”寶珠道：“奶奶病著，大爺避避也對。可大爺平素裏回來就晚，這搬到前麵去可不知幾天才能見奶奶一麵——”“寶珠，嚼什麼舌頭？”瑞珠嗔著寶珠，寶珠暗暗瞪了瑞珠一眼。
待寶珠下去，秦氏雙腿縮到榻上，蓋上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團。烏雲披散，秀目緊閉，困倦極了也累極了。瑞珠悄悄的走近，想為秦氏掖掖被角，手剛伸出去卻被秦氏攥住，嚇得想跑。
秦氏苦澀笑道：“你怕我？”瑞珠忙忙擺頭。
“討厭我？”瑞珠還是搖頭。
“瞧不起我？心裏罵我下賤無恥，婊子都不如？！”瑞珠一直一直搖頭，眼淚都甩到秦氏的臉上。
“可我現在就是如此啊？”秦氏笑了起來，臉色刷白，臉頰卻奇異豔紅，她咬了嘴唇，本是沒血色的下唇被她咬的要滴出血來：“我是個沒人倫的賤貨，怎麼還沒死呢？”
瑞珠跪了下來，拉住秦氏的手哭道：“不是的不是的，奶奶您別這麼說，不是不是的！”
秦氏怔怔的笑了：“哪能你說不是就不是，那人多好做啊？再說，你也是知道的——”越笑越甜，笑的淚流成河。
瑞珠緊緊的扯住秦氏的胳膊，賭咒發誓道：“奶奶，您對瑞珠好，瑞珠心裏知道。瑞珠不說，絕對不說，若是說了，叫我娘親在地底下不得安寧，叫我被雷劈死永世不得超生。您若是不信，瑞珠去剪了舌頭去，在嘛，跳井上吊吃刀子去，瑞珠不說，瑞珠爛肚子裏一個字都不說——”
秦氏摸摸瑞珠的頭，心下一片荒涼，彷徨中，竟不知自己該往何方。“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
秦氏可卿，出身官宦，秦家雖不算富貴，但也是小康有餘，可卿少年之時也是天真浪漫不理俗務。豆蔻年華，可卿是一天長得比一天好，及笄之年，竟成絕色。美人愛明珠，可卿自喜容顏，也稀罕些華美的衣裳首飾，可秦家家風嚴謹，勤儉持家，哪有閑錢去買那些燒錢的物件？可卿也就是羨慕些罷了。少女思春之時，也幻想著找個王孫公子，有錢有勢，能戀著自己，愛著自己，拜自己當公主般寵著，但也是想象罷了。誰知到頭來自己竟然真嫁了個才貌雙全的王孫公子，確確實實的公府嫡長孫，這府裏的衣裳吃食，都是叫不上名兒的，夢裏一樣，蓉哥俊俏風流，可卿一見鍾情，暗歎終生有靠。誰知不過十天半個月，這俏郎君竟然就疏遠了自己，與自己總淡淡的不耐煩。這可卿的天就塌了。可是公婆愛惜自己，把自己當女兒般對待，自己又不願意做個失寵的少奶奶被人看輕，便打起精神上上下下的周旋，花費了多少心思才讓人稱道一聲”好“字，誰知——誰知——
八月十五晚上，陪著西府裏老太太多喝了一點，那時，以為是蓉哥回來，久曠的身子自要柔順些——哪知——房門外瑞珠手中的茶盤咣當的掉在地上，也打破了秦氏的美夢，這畜生竟然也不避著瑞珠，對著嚇傻了的瑞珠把自己——
秦氏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熬過去的，自己竟然還知道為要被滅口的瑞珠求了情，自己竟然還知道收拾幹淨了別傷了體麵，日子還要一天天過——
可——可！
“即使自己不說，瑞珠不說，就沒人知道沒事發生了？”
“蓉哥那夜裏後半夜回來，倒下就睡了，可第二天早上盯著自己瞧——”
“這些天大奶奶對自己親切的不得了，幾次三番的找大夫看自己——尤其在意——有沒有喜——”
“還有老爺——老爺——”
本來秦氏是打心底的敬服這位公公，比起自己俊俏卻稚嫩輕浮的夫君，這位公公更有氣概，一身的男子漢氣息，自己一靠近，身子一軟，心裏也不禁發虛，夢裏那人時不時就換上了賈珍的臉。這房裏賈蓉少進，進了也不愛近秦氏的身子，近了身子，也不管可卿的心裏如何。所以喚寶玉住自己這裏一天，看看這漂亮孩子也好。
“可，這，也不過是想想，自己並不想，不想——不想——”
可卿的眼淚可以淹死男人，卻先淹沒了自己。眼前朦朦朧朧的有個東西在晃，長長的繩子拴著，風一吹就動，是什麼呢？
房門外，十三歲的寶珠捧著一件賈蓉的袍子，靠在門上一聲不敢出，臉色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