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雨後的成都。十幾度的氣溫冷到仿佛要把所有事物都凍僵似的。
把冰櫃門帶上,聶璿又聽見那叫聲。
整整一個禮拜了耶。人家都說貓有九條命,看來果真如此。
她工作的藥店位於元輝區農貿市場中心家禽售賣處的底樓,繁鬧,人流密集。正是因為這點,使這兒成了流浪貓狗的聚集地。髒兮兮的它們經常惹麻煩,令周圍人大傷腦筋,商販們都討厭它們。
不過今天是個例外。
聶璿第一次對它們心生憐惜。
售賣處的底樓設計與市場上其他樓層不同。屋簷是薄薄的藍色塑膠板,伸出簷體約三十厘米,藥店東南兩麵角落的四麵方形水泥柱有一抱半粗,與西北兩麵的牆承受了整棟樓的重量。聽說當初也許是由於建造材料不夠,設計師把從東麵數第二根柱子,也就是藥店後門冰櫃靠著的那根改成了木質空心的。
薄薄的塑膠板。是的,極薄。而且經過風吹日曬,它變得愈發脆弱。脆弱到不知從何時開始,就是貓咪不小心在上麵輕踏上一踏,也會轟地墜落下去,墜落到柱子底部,再也爬不上來。
一個渾然天成的陷阱,不是嗎?
…
記得第一次聽到貓叫是兩個月前。現在柱子裏應該已經躺了不下於六隻貓了吧。
死的跟活的,已沒多大區別。
生命就此走向終結。聶璿挽起長長的黑發,把從冰櫃裏取出的胰島素放進大褂兜裏。凝視著從柱底唯一的,與藥店台階錯開的一個兩指寬的縫隙裏伸出的銀白色貓尾想道。
突然有陰影遮住她的臉。她抬起頭,一個畫著煙熏妝的女孩正焦急地講電話。
“任它去?混蛋!那可是我的Mile!”
聶璿驚愕地睜大了眼。
市場上許多人都跑來看熱鬧。三個工人動作嫻熟且精準地用工具在柱子底部測量,想要打出能讓貓兒脫險的洞來。站在一邊的前衛女孩則像個受傷的公主般依偎在她身任工商局局長的母親懷裏,不斷大聲嗬斥工人們小心,因為這是她最愛的一隻貓咪。
“咳!竟為了一隻貓如此勞師動眾。”
藥店裏輩分最老的張姨向聶璿抱怨著局長的專橫。可是她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表情木然。她於是轉頭望向店長。
“…別念叨了,沒辦法的事。看,出來了!”
雖然氣溫很低,但折騰了許久的工人額上已布滿汗珠。關了電鑽,把切下的磚用灰刀翹出來,他們終於窺見裏麵一團白呼呼的東西。“公主”見狀迫不及待的衝了上去,一把抱出她的寶貝。
“乖Mile,讓你受苦了。對不起喔…”
她稱之為Mile的貓渾身發抖,藍寶石般的雙眼失去了光彩,哀聲鳴叫著。她抱著它親了又親,這時一個圓球從腥腐的貓屍堆中滾了出來。待“公主”看清是什麼。她厲聲尖叫起來。
眾人的臉也驟然變色,有些人捂著嘴直往後退。
粘著地上的爛菜葉兒,圓球骨碌碌的滾了幾圈,碰到電線杆便停了下來。一條肥大的蛆從紅褐色的窟窿裏探出頭。
“竟然出這種事,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了!”看著正忙活著拆牆的工人和那些以懷疑的眼神盯著每一個人的公安,店長啐了一口恨恨的咒罵道。
“天啊,在這段時間裏我們居然…”湘蘭說到一半便住了口,張姨以蚊子般大小的聲音接上她的話。“…是啊,與“那東西”為鄰,想想都不寒而栗…”
“你說那頭骨會是誰的呢?我們這兒可沒聽說有誰失蹤啊。”
“哼,這是農貿市場啊,誰都可以來,指不定是外地人呢,就像幾年前那個在洗頭店打工的女孩…”
“噓,小聲點,別人會聽見的。”
旁邊的聶璿低了頭隻顧招呼客人。
兩個剛進店的顧客同時叫她拿藥。
“你們兩個,耳朵聾了嗎!?”店長終於按耐不住獅吼起來,張姨和湘蘭立刻像兩隻受驚的兔子般跳到顧客麵前。
聶璿扭過頭,柱子已經完全拆掉了,一堆褚色的貓骨混合著人骨暴露在刺眼的陽光下,有些上麵還沾著些許貓毛,濃濃的惡臭味亦彌漫開來,讓圍觀的人感覺像是置身於屠宰場一般。
她覺得胸口被刺得生疼。
背後的高壓鍋噴著白沫嚷了起來。大概是失了神,聶璿竟用手硬生生的去掰鍋蓋,想讓它停止叫喚。這時背後有一隻手猛地把她拖開。
好險呢。一張陌生的臉詫異的望著她。“…嗯,你..你沒事吧?”
聶璿愣楞地看了他三秒,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沒事…謝謝你。”她強忍住笑擺擺手。任誰看過他那張火山爆發的青春臉都會忍俊不禁。不過他自己似乎沒意識到這一點。“真的沒事嗎?”
“沒事,就是…”為了岔開話題她指指他的淡綠警服,“…你是和他們一起的?”
他點點頭。“農貿市場的治安一直很好,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有數名刑警手裏拿著證物袋,已登上二樓與底樓銜接處的米色磚石圍欄,並翻過圍欄一步步小心地挨到了原柱子的位置進行勘查。兩人來到骸骨堆前,法醫元傑一塊塊小心的把骨骼揀進紙質容器內。聶璿蹲下身揀起塊骨骸放進他手裏。
元傑驚奇地看著她,想要說什麼。但他仔細端詳了她揀出來的骨頭後,就閉口不言了。先鋒醫校是成都首屈一指的醫學院,出來的學生個個是業內精英,更何況聶璿的解剖原來可是班上最好的。
“這些貓兒太可憐了。”她喃喃道。
“痘痘男”開了腔。
“你叫聶璿是吧,你好像來這兒上班沒多久。”看她沒有絲毫畏懼的樣子,真是大膽的女生。
“你不也是嗎?還長了一臉的青春美麗痘。”她沒好氣的白他一眼。他笑了笑,掏出他的證件給她看。
真是難以叫人相信。
照片上還是那張痘痘臉,他的年齡卻是而立之年。聶璿淡淡的掃了姓名欄一眼。
孫雲霄。
突然響起來電聲。把聶璿嚇了一跳,手上的碗險些摔在地上。母親陶芬關心地望著她。父親接起了電話,是他單位上打來的。聶宇森是錦山礦區的開發部主任,把工作帶回家已成了他的習慣,他看看女兒,轉身走向陽台。
“…又出了什麼事?”
聶璿麵無表情地往碗裏夾菜。其實就算母親不問她也能猜到,他是怕她又像平時一樣纏著要跟他去礦區幫忙。
放心,今天不會的。
“媽,我和袁溪昨天把離婚手續辦了。以後你可以不用再念叨我們倆了。”她笑著說。袁溪是她的大學同學,也是她的丈夫。當年出於對愛情的美好懵懂,兩人畢業後就結了婚,以為能就此成為被人們定義為永恒浪漫的“畢婚族”,結果婚後才發現想法過於天真,兩人的性格相差得太多,而且他不滿她在外工作。所以在吵吵合合一年多以後,他們終於選擇了放開手。
也許是早做足了思想準備的緣故。陶芳停下筷子地看著女兒,沒有訓斥,隻是說了幾句注意身體之類的話。
這時聶宇森打完了電話回來繼續吃飯。母女倆都沒有再提起這事兒。
窗外的夕陽濃稠得像鮮血一樣,周圍的一切顯得那麼地安靜平和。聶璿深吸幾口氣,她幾乎要沉醉在這淒美的暮色中了。
前麵的車開得很快,很快。山路昏暗,狹窄崎嶇,女孩幾乎是用顛的跟在它後麵,它忽遠忽近的尾燈是她唯一的的方向標,她不敢開自己的車燈,因為那樣車牌號會暴露的。
急救箱靜靜躺在她的懷裏。
____你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不,我是在做我該做的事。
救死扶傷是她的責任,更是她打小的理想,哪怕全世界反對,她亦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
是的,她很清楚這一點。
當車顛到快散架時,錦山礦區終於到了。
轟隆作響的機器帶來令人窒息的粉塵,被打碎的鐵礦石鋪滿了整條小徑,踩上去腳被硌得麻酥酥的;黑色油氈搭的窩棚亮起了點點燈火,那是白班的工人們在漱洗準備休息了。今天的礦區和平時沒什麼兩樣。
那父親深夜趕來是為了什麼?
門衛朝聶璿的車走來,她搖下車窗。他忙不迭的點頭。
“謝謝你,我隻是來看看我爸。”她微笑著,麵不改色的撒了個謊。“沒想到他到工地來了,沒出什麼事吧大叔。”
門衛大叔咧開嘴,露出了他煙熏的大板牙。“好事兒,一個工人在采礦時采到少許金粒。”
“…哦,金粒啊..”
“是啊!把所有人高興壞了...哎,聶小姐你這就要回去嗎,不見主任了?”
聶璿沒精打采的搖搖頭,低頭鑽進車裏。“讓他專心工作吧。大叔,別告訴我爸我來過。”
“不會說的。聶小姐真是識大體的人啊。”
聶璿發動了汽車。
發動機鳴叫起來。叫到高音時嘎然而止。
這是蓄電池電壓過低導致的無法啟動。奧迪車的通病。
“真背。這兒有會修車的人嗎?”
門衛苦著臉搖搖頭。
“那你能幫我借一輛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