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宋宋看著公交遠去,流著滿腮的眼淚,低著頭往琴行走,一雙手扶住了她。
“你哭什麼?”
淚眼朦朧中,她看見來人抿著嘴,一對酒渦閃現,以為是孟覺,於是一頭紮進他懷裏大哭。
“外婆太辛苦了……”
孟金貴一僵,羅宋宋也已經反應過來,趕緊站直,未及解釋,一塊男式手帕塞進她手裏。
“把眼淚擦了。”
等她把眼淚擦幹,孟金貴說:“羅小姐,我父親要見你。”
她想這一天總要來到。逢年過節,孟家大宴賓客,也是由孟金貴引領著包括她在內的一幫孩子們,走過狹長的鋪著地毯的走廊,去向孟國泰祝酒領紅包。孟覺總是坐在父親的下手,那模樣,就是一個明明知道自己受盡寵愛的小少爺,卻流露出滿不在乎的姿態來。
見麵地點是月輪湖邊的一家茶軒。孟國泰不是喜愛奢華之人,點的茶也是一般的雀舌。茶侍是蘇州人,丹鳳眼,櫻桃小口,糯米白的一口細牙,穿一件硬領盤扣的湖水藍旗袍,髻上斜插著一隻景泰藍的發簪。
茶侍斟上茶後,隨即眼觀鼻,鼻觀心,將手交叉放於腿上,後脖頸彎出一個天鵝般的弧度。
“小丫頭,請你告訴我。當你聽說我要見你時,心裏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黃楊木茶盤左上方雕出一尊袒露胸肚的彌勒佛,腳趾頭一顆顆翹著,笑嘻嘻地望著不遠處的兩名總角小童,挽著褲腿,正在溪水中摸魚。羅宋宋穿著最普通不過的短袖和及膝裙,坐在這古色古香的茶室裏,實在有點格格不入。她已經由最初的惶然迅速地進入了鎮靜的狀態,想起了自己曾經看過一部大仲馬的小說,那裏麵這樣描述紅衣主教赴死的情景:“自基督教問世以來,羅馬的文明已經大有進步。現在不會再有百夫長來傳達暴君的口訊:‘凱撒賜你死!’取而代之,是由教皇派出的特使,他風度翩翩,麵帶微笑:‘教皇陛下請你去赴宴。’。”
孟國泰嗬嗬嗬地大笑起來。他笑得那麼暢快,連孟金貴都換了個翹腿的姿勢。而那名蘇州茶侍連發簪頭的一顆菩提珠都紋絲不動。
“你看,我沒有戴獅頭戒指,碗櫃鑰匙也放在了家裏。我不要你死。”
羅宋宋隻是微笑地望著這位老人。他仿佛孩童一般伸出一對手,讓羅宋宋仔細看了手背和手心。這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在同樣的地方也長著大塊大塊的老人斑。
“聽說我要來見你,阿薇出了個主意——拿一張空白支票擺在你麵前,數字任填。可笑!”孟國泰搖著頭,“你知道為什麼可笑嗎?”
羅宋宋認真道:“孟家賺來每一分錢都有血有汗,拿來買斷感情,是對明豐的侮辱。”
“對極了。”孟國泰不禁重新審視起這個坐在他對麵的女孩子。她不再是那個站在羅清平身後唯唯諾諾,全無生氣的小丫頭,比他印象中討喜得多。
“謝謝。”
孟金貴不難看出,羅宋宋的鎮靜自若不是裝出來的,比起茶侍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令他刮目相看。
“我深受包辦婚姻之苦,所以對自由戀愛一直相當讚成。請喝茶。”
“我相信您對我並無偏見。”羅宋宋道,“可也一定有什麼原因,促使您單獨約見我。”
蘇州茶侍伸出皓腕,碧綠的茶水傾瀉入白瓷茶杯。在這樣幽暗的茶室裏坐著,感覺時間都走得格外慢些。
“來,說說看。你眼中的孟覺是什麼樣的?聰明自不必說。風趣,幽默,活力充沛,正直不阿,這些褒義的詞語都不吝於加諸於他身上……就像手術台上的無影燈,一點陰影也沒有。但他真的是這樣的人嗎?你們在一起,遲早你會看透這一點——他身上流著我的血,所以他會自然而然地變成一名心狠手辣的商人。為什麼商場如戰場?因為流血斷顱都是等閑事。”
“孟先生,您也這樣想麼?”羅宋宋問孟金貴。
“我也認為孟覺潛能無限。”孟金貴道,“遲早會讓我們大吃一驚。”
“而你呢?小丫頭,你來自於肮髒的家庭卻沒有沾染卑劣的氣息,那說明你的內心深處更加容不得一點罪惡。知道你現在的狀態嗎?沙漠中的旅人,看到可以歇腳的綠洲,走近了才發現是海市蜃樓。那時候再來絕望,追悔莫及。”
羅宋宋沉默了。
他總是叫她羅圈圈,一圈圈的漩渦,引誘著她向他卷去。一想到他,所有的回憶都是彩色的,有藍的天,白的雲,綠的草地;他愛穿一件印著機器人的T恤衫,洗到發白的牛仔褲;他有明亮的眼睛,深深的酒渦,寬闊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他們一起學琴,一起參加比賽,一起上課,一起爬山,一起畢業,然後分道揚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