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我不知道該怪誰。
哭聲把兩家的爸爸媽媽都招來了。
我媽見過我犯渾淘氣，從沒見過我哭成這樣，嚇得驚慌失措：“小舞，寶貝，怎麼啦？”
我隻顧哭，在我覺得委屈的時候，我覺得隻有哭能表達內心的不滿。更重要的是，我不好意思當著宋揚和他爸爸媽媽的麵說我原本想暗算宋揚的沒想到暗算了自己。
於是我隻顧哭，借以掩蓋內心的害怕和懊惱。
可是我犯了一個錯，高估了大人洞察是非、分析問題的能力，我以為無所不能的大人一定能從我的哭聲中判斷事情的起因，但結果是，大人們沒能觀察出來，宋揚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他的想象力。
“慕叔叔，小舞妹妹的木馬可能壞了，有個釘子冒了出來，小舞的屁股就被釘住了！”
我驚愕地看著他，被他的想象力折服，隨即哭得更厲害了，心想他們一定能明白我的潛台詞是“不是不是，他說的不是真的”。
宋太太嚇得臉色發白，不顧我爸媽的麵子一把抱過宋揚：“天哪，這麼不安全的玩具，幸虧你沒有坐上去。”
我爸被宋太太的話一激，趕緊伸手抱我，他用力一扯，我哭著忙說：“疼……”
我媽的眼淚當場就嘩啦啦下來了：“一定是紮太深了，我就說叫你去買一個好點兒的，非要貪便宜，現在好了，孩子要是傷到血管神經什麼的，下半輩子誰來守護我可憐的小舞啊……”說著，邊哭邊看了看宋揚。
宋太太默不作聲地把宋揚摟得更緊了。
我爸鐵青著臉瞪了我媽一眼，安慰我說：“小舞乖，忍一下，一下子就好了！”
我止住哭聲點了點頭，我就知道，無所不能的大人一定能想出辦法。
然後，我爸氣運丹田，踩著木馬的腳踏，雙手抱著我，口裏喊著：“一二三！”用盡平生的力氣往上一提……
“啊！”
往事不要再提，說多了都是淚，那是我童年時期最淒慘的叫聲……
事情的起因終於被大人們知道了，藏在我裙子口袋裏的膠水成了罪證。我咎由自取的下場沒有得到大人們的同情，反而被我爸我媽輪番教育了一頓，尤其是我媽，恨鐵不成鋼，幾乎快被我活活氣死。她一心想維護的浪漫約定被我徹底擊碎，宋太太認定我和宋揚八字不合，再也沒和我們家有來往。
上小學以後，爸爸和媽媽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年輕的時候，爸爸被媽媽愛情至上不在乎物質的純情所吸引，婚後才明白有情不能飲水飽，生活更重要的是柴米油鹽，於是開始對媽媽的多愁善感心生厭惡。可見吸引一個男人和逼退一個男人的都是同一個性格，沒有什麼性格是絕對適合不適合，隻是愛和不愛而已。
當然我媽也有責任，如果說以前的她隻是個言情小說的資深愛好者，那麼這些年，她已經升任腦殘愛好者。一把年紀成天做些不切實際的夢。比如她夢想著我爸給她買一個巨大的熱氣球，上麵放滿鮮花，然後他們夫妻倆像王子和公主一樣慢慢地升到高空，俯瞰這座城市，宣告他們的愛情。
我爸聞言像看怪物一樣看著她，半晌，用一句話澆滅了她老人家的幻想：“買熱氣球的錢你出？”
後來，我爸愛上了一個和他一樣務實的女人，和我媽吵著要離婚。我媽的注意力終於從我身上轉移開來，全身心投入正室鬥小三的戰爭中。
我的生活從被全方位監控到無限製放任，一時間自由過了頭。爸爸常年不回家，媽媽經常很遲回家，即使回來也是倒頭睡在沙發上。我一喊餓，她就直勾勾地看著我哭，後來我就不喊了，自覺尋找任何可以吃的東西胡亂果腹。
轉眼到了換牙的年紀，因為怕疼，沒敢自己拔，也沒敢告訴我媽。牙齒和我一樣，在無人管教中自由生長，舊牙未去，新牙已出，等我媽無意中發現為時已晚，牙齒變得參差不齊，尤其是門牙，相對旁邊的牙明顯突出，慘不忍睹。
在我媽堅持不懈的鬥爭中，她和我爸的婚姻風雨飄搖地經營著，居然維持了很多年沒有離婚，真是件神奇的事情。但我的牙齒沒有神奇地變整齊，這對曾經一心要把我培養成偶像劇女主角的我媽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休戰期間，她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總是看著我的牙唉聲歎氣：“唉，這麼難看，以後還要箍牙，費錢費時間，更重要的是，至少有一年的時光你要做醜小鴨，萬一那一年剛好遇到你的白馬王子……”沒等我媽說完，我扭頭就跑。
一個齙牙矮小家庭不睦的女孩永遠屬於角落，我盡力想淡化小學那段懵懂的記憶，試圖跳過人生中最自卑無望的時光。但我做不到，總有人會時不時提醒你的悲催，就像後來的蕭墨，那時候，是優秀的宋揚。
小學一年級，我和宋揚冤家路窄，被分在同一個班。
所有同學都是在和父母依依不舍的告別中小心翼翼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誠惶誠恐地迎接他們第一堂小學課程。隻有宋揚，是被老師牽著小手帶進來的。為了表示對他的疼愛，班主任徐老師還摸了摸宋揚的頭，在他臉蛋上親了一口。
這一口成了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從此以後，宋揚成為全班同學最不敢招惹的孩子，連小霸王劉浩天都讓他三分。比如他敢搶同學們的筆，卻不敢撿宋揚丟掉的橡皮；敢在全班同學的作業本上畫鬼臉，唯獨宋揚那本安然無恙。我自然免不了成為被捉弄的對象之一，但秉承著低調做人的態度不敢反抗。
宋揚許是對之前的膠水事件懷恨在心，許是宋太太千叮嚀萬囑咐讓他離我遠點兒，看到我被捉弄不僅沒有施以援手，還和他們一起嘲笑我。
比如，我被捉弄的時候，他會毫不客氣地說：“慕小舞又笨又醜，欺負她還不如欺負一隻小狗，沒意思。”然後大家附和地跟著他哄笑。
我也說不清為什麼，當時我最恨的人不是那些欺負我的同學，而是宋揚。後來我才懂，最讓你傷心的不是被無關緊要的人欺負，而是被你在乎的人傷害。
萬千寵愛的宋揚和默默無聞的慕小舞度過了鮮有交集的一年，轉眼到了二年級。
這天放學我沒有像同學們一樣收拾書包離開教室，而是孤零零地趴在桌子上。我不想回家，反正回家也沒有人給我做飯。最重要的是，我渾身無力，一點兒也不想動，本能告訴我，我生病了。
可再難受也得自己忍著，我不是宋揚，也不是我們班的公主歐倩倩。上回歐倩倩感冒好幾個男生給她送糖，我就算當場死在這裏也沒有人會關心，隻會讓他們害怕。
同學們相繼離開，完全無視病怏怏的我，很快，偌大的班級裏就剩我一個人。
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慕小舞，你要扮演睡美人嗎？我要關門了哦。”
我有氣無力地抬頭，看見宋揚，才想起今天是他當值日生。
“你先回去吧，等會兒我來關門。”
他微微皺了皺眉頭：“你的臉好白啊，不會中毒了吧？”
中你妹啊，我心裏暗罵道，電視劇看多了。我趴在那兒懶得和他說話，腦袋昏昏沉沉，身上忽冷忽熱。又不想在宋揚麵前示弱，天知道宋揚會用什麼難聽的話嘲笑我。
他突然坐在我對麵，開始唐僧般念道：“喂，慕小舞，你不會真的中毒了吧？千萬不敢睡著，要堅強，萬一一睡就再也醒不過來了怎麼辦？以後我欺負誰去啊。”
我心裏默默罵了他幾百遍，可是僅限於心裏。
他又說：“要不你抬頭，我幫你摳摳嗓子，把肚子裏的毒吐出來就好了，上回我爸喝多了就是摳出來的。”
滾你大爺的，你敢對我進行慘無人道的摳嗓子，我就把你的手指咬下來！
“慕小舞！慕小舞！齙牙妹，矮冬瓜，白雪公主的七個小鄰居。”
……
久未等到兒子的宋太太到教室尋找宋揚：“揚揚你怎麼還不回家？媽媽等你半天。咦？小舞？你怎麼也沒走？”
“阿姨……”我擠出一個笑，朝宋太太打了個招呼。
宋太太察覺出有些不對勁，摸了摸我的額頭：“哎呀，小舞發燒了！你媽媽呢？怎麼沒來接你？”
宋太太真是個善良的人，在聯係不到我媽之後，毅然放下成見抱起我上醫院。我趴在宋太太肩膀上，看見尾隨在後的宋揚，第一次，他沒有嘲笑我的窘態。
我被診斷出急性肺炎，老老實實地輸液，以前我怕打針，但那次居然沒哭，大約宋揚在旁邊，不想被他看扁吧。我媽姍姍來遲，知道是宋太太把我送來的，立刻丟下我去找她。病房外，兩位曾經惺惺相惜的母親久別重逢，訴說著生活的艱辛，尤其是我媽，把這些年婚姻不幸、女兒不長進的辛酸化作苦水一股腦兒倒了出來，時不時從病房門口看看我。
“慕家成負我我已經認命了，可是小舞怎麼辦啊……牙齒難看，成績又不好，美女做不成，才女也無望。我對她未來的人生定位完全無法掌控……她這樣的條件，以後肯定嫁不好，自己又沒有什麼能力，唉，她這一生都不會幸福了……”
我聽得一陣一陣起雞皮疙瘩，原來我的親媽就是這麼定義我的，因為兩顆牙齒和中等的成績就武斷地否定我一生的幸福。
然後，心有戚戚焉的宋太太柔聲安慰道：“不要想不開，小舞底子還是不錯的，等她大一些，乳牙全部換完再做矯正，一定會變成美麗的白天鵝。她有你這樣漂亮的媽媽，還能差到哪裏？你看，哪一個最終獲得幸福的天使不是經過痛苦的曆練啊？要相信我們的孩子最後都會得到上天的眷顧……”
我有種想拔掉針頭的衝動，於是巴巴地看著宋揚：“求求你，過去把門關了好不好？”
宋揚大約也被門外兩位陷入苦情戲碼不能自拔的中年婦女硌硬到，聞言立刻把門關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像隻可憐的病鴨子窩在病床上，警覺地回看他，生怕他和從前一樣趁大人不留意使壞。
良久，他說：“剛才我以為你吃了斷腸草。”
我說：“呸！你才吃斷腸草，你全家都吃斷腸草。”
宋揚眉頭一皺：“慕小舞你恩將仇報，剛才要不是我和我媽，你早就毒發身亡了！”
我說：“你才毒發身亡，你全家都毒發身亡。”
我突然發現罵人真是一件很爽的事情，不用考慮的地得，不用考慮第幾畫是什麼，不用考慮怎麼組詞造句老師才會打鉤，隻要把對方的話原封不動地回贈，再附帶問候全家就什麼氣都解了。
宋揚被我的無賴打敗，其實他的無賴比我有過之而無不及，但他居然沒有發揮一貫的特長反擊我，反而被我氣得臉色通紅。
憋了半天，他憋出一句：“慕小舞，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連課本上都要罵我？”
那天我被宋揚奚落，憤懣之下在課本空白處寫下“宋揚是世界上最可惡的渾蛋”！沒想到被他看見了，令人意外的是，他看見了居然沒有告密，否則，我又會因為辱罵同學受到懲罰。
“我就是討厭你！在大人麵前裝好人，背地裏欺負我，仗勢欺人，恃強淩弱！和劉浩天他們是一丘之貉！你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都是一群橫行霸道的惡棍！”
宋揚驚訝地瞪著眼睛，愣了半晌說：“慕小舞，你還會挺多成語的嘛！”
他不知道，我暗地裏查了成語詞典，專門找貶義詞，就為了有一天能痛痛快快地罵他一頓。如今心願達成，真是暢快淋漓。
我說：“我可沒有冤枉你！”
他無奈地撇了撇嘴，說：“你是笨蛋嗎？我故意損你是為了不讓他們欺負你。”
我說：“我才不要你的好心，你跟他們一樣，都是壞人！”
他說：“你不是也偷偷在我作業本上打叉，以為我不知道？我要是壞人，你就是小人，膽小鬼，不敢明著來，隻能在背地偷偷耍小手段。”
“我……”他怎麼什麼都知道……
我們數落著彼此的“罪惡行徑”，他說以前搶我東西是喜歡看我生氣的樣子，抓狂的時候像一隻八爪章魚。他說他欺負我樂此不疲，可看到別人捉弄我就渾身不舒服，所以才故意損我，讓那些人覺得欺負我沒有意思。
他說，慕小舞隻可以讓宋揚一個人欺負，慕小舞隻可以因為宋揚一個人生氣。
說話間，我媽和宋太太的人生感慨到一定階段，雙雙抹著眼淚進了病房，我和宋揚暫時偃旗息鼓，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