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是失敗的哪吒
多麼痛快,如果真可以這樣,多麼痛快
──寫在母親的60歲
撰文_小黑
有一天我在想:如果我是個孤兒就好了。這個念頭後來就時不時冒出來懸掛在那裏,身為一個女兒,有時候會為此感到驚恐。
想當一個孤兒,其實隻為了滿足一個願望:離開深圳。“父母在,不遠遊”,這是一個斷章取義的古訓。因為我一直不知道後麵有一句是“遊必有方”,於是,多年以來我堅守著這個古訓,堅守著你,堅守著這個我從骨子裏討厭了20多年的城市。
最煩躁的時候總是想起哪吒的故事。他割肉還父,削骨還母,小時候讀到這一幕總覺得驚心動魄地慘烈,大人解釋說因為他自覺虧欠父母,所以自殘。現在再想,那慘烈之處與其說是因為償還,不如說是因為一種中國儒家道德裏不敢直麵的倫理反叛:你們給予我的,我都還給你們。自此之後兩不相欠,我就是一縷孤魂,隻屬於自己,不必再為“孝順”二字所困。
多麼痛快,如果真可以這樣,多麼痛快。
不能理解的堅強
媽媽你記得嗎,12歲的時候我立下宏願,說要在哈佛大學念博士,然後去當聯合國秘書長。也許你和父親都沒有當真,但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的眼睛裏就隻有外麵的世界。可惜道路的走向在我16歲的那天來了個急轉彎。一切都變了。
那天,你敲響教室的門,驚慌失措。所有關於16歲的記憶都隻剩下你當時那張慘白得快要融化的臉。“家裏出事了。”你丟給我這五個字,就匆匆地回頭走了。我跟在你後麵,看著你在夜色裏,背影委頓,步伐無力,新做好的頭發被風吹得狼狽不堪。突然明白,過去那個神采奕奕得幾近囂張的媽媽,從今晚之後死掉了。我握緊拳頭,肩膀上一沉。
父親在那晚之後不知去向,警察在我們家裏進進出出,淩亂而空蕩的客廳詮釋著“洗劫一空”這四個字。我們幹燥的眼睛裏各有心事,我在想明天要找父親要個說法──而你早知道,找不到的。一直到我22歲,都沒有找到過父親。我總是偷偷把家裏的戶口本翻出來,看看你和父親是不是已經離婚了,然後因為看不見戶口本上有“離異”的字眼而暗自開心。
你把我送上大學的第一天,塞給我一千塊錢,驕傲地說“不要緊,別人的孩子有的,我的孩子都不會缺。”父親不在這幾年,我沒見過你哭,除夕我躲在房間裏流眼淚的時候,你都在外麵忙碌地準備滿滿一大桌子菜。每次提到他,你都大發雷霆。身為一個女兒,我仰望著你,卻是不愛你的,我認為一定是你的堅強、驕傲和暴躁把父親逼出了家門。然而我終於也身為女人之後,終於有了和你平等對話的權力,才學會愛你,我的媽媽。
不願負荷的想象
經曆了愛情和婚姻之後,才終於明白你沒有愛過父親,從來沒有。他不曾讓你魂牽夢繞,也不讓你臉紅心跳。所以你對他的恨甚至不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恨,而隻是一個受害者對施暴者的恨。這種恨,最終會因為自愈和幸福而變成漠然。父親走之前的幾天已經說不出話來,他想見你,想回家,征求你的意見時你平靜地搖搖頭,說你什麼都沒有必要聽,什麼都沒有必要知道。然後你把始終沒有“離異”字樣的戶口本給我,說:“事情過去之後還給我。”在你心裏,這個人與你“無關”了。我明白你的冷漠,因為隻有這樣,你才能突破往事的陰影和情緒的起伏,保全你自己,繼續給我一個健康活潑的老媽。
是的,自父親離家出走後的你,是我所見過的最好的你。你明亮,燦爛,跟我要好得更像姐妹而不是母女。你從不囉嗦,善解人意,慷慨大方,你甚至越來越年輕時髦,跟我的朋友們打成一片,成為他們心目中最酷的老媽。我們去旅行的時候會帶著你,去購物的時候帶著你,去吃飯的時候帶著你……舅舅們問你是否孤獨寂寞,是否想重新找個伴侶,你都不解地反問:怎麼可能寂寞?
我想你的確不太寂寞。因為我每天給你打一個電話,一周陪你吃兩次飯,一個月看兩次電影,逛兩次街,一年旅遊兩次。我教你攝影,上網,給你買最新潮好玩的小東西……你快樂於是我快樂,是這麼多年來我的基本情緒。你懂的,身為後盾和支柱的人,不能倒。為此我親自加固自己的支柱,內心卻無比希望有另外一個人替代我做這些事情。一個男人,愛你的男人,或者哪怕是一個你愛的男人。這樣,我不必在每次與你告別時想象我不在你怎麼辦,不必在抽身不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被“不孝”的自責困擾,更不必背上“我母親如此孤獨”的想象。
不可削肉的哪吒
10多年來,我是你身邊唯一的人,是你的愛的唯一受惠者。父親把愛從我們的生命裏突然抽空,我向別的男人身上尋找很多很多愛,而你選擇隻愛你的女兒,以及隻接受女兒的愛。於是我變成了一個骨肉都來自於母親的哪吒,更可怕的是,也許因為你不曾愛過父親,所以它們被通通傾注於我身上。通過血管,通過臍帶,織成一個完美的繭。你認為隻有這樣我才不會受到傷害,隻有這樣我才不會如父親那樣離開你。
我被羈留著,看著朋友們一個一個離開。去加拿大,去北京,去法國……羨慕得眼眶發酸。於是,我帶著你在歐洲漫遊了兩個月。這是一個昂貴的誘餌,我每天都看著你興奮地玩耍,為眼前看到的一切雀躍,期望你會流露出哪怕一點點的欲望,說你想下半輩子在歐洲生活。這樣我就可以義無反顧地,帶著你走向我的夢想。然而你堅定而平靜地搖搖頭,說你不會離開深圳,哪怕跟我在一起,因為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