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泥土,泥土就是母親。她從千萬青草裏長出手臂,漫山遍野,每一片樹葉上都有母親的目光,每一根青草裏都有母親的搖曳,每一縷清風裏都有母親的呼吸。
我沒有什麼可做的了,真的。吃完了飯洗完了碗喝完了茶睡完了午覺之後,我突然不知道該幹啥了。
我的書房裏,桌子、紙筆、記事本、電腦,還有幾大櫃子的圖書還在那裏,卻突然都跟我毫無關係。我已不在書房裏,我還在那個遙遠的院子裏。
母親在廚房炒菜,我在花壇邊看花。陽光鑽過樹葉的縫隙扯著長條照過來,黏著花黏著菜香,連著我細瘦的影子;鳥雀不怕我,明目張膽地立於麵前的花枝,小眼睛鬼靈鬼靈地望著我,我不理它;蝴蝶不怕我,撲閃撲閃地飛,差不多把翅膀扇在了我的臉頰上,我也不理它;蜜蜂嘟嘟囔囔,在花朵間起起伏伏,沒完沒了。
得了,我趕緊溜吧,別叫蜜蜂誤會,“吻”我一下我可承受不起!順手摘一朵月月紅,一拐閃進廚房。母親正好炒完一個菜,她夾起一塊油光光的五花肉犒賞我的嘴巴,我趁機把月月紅插在了母親的發髻上,母親用手一撥拉:鬼孩子!
我已不在書房裏,我還在六安師專的校園。
我瘋了,同學們都說我瘋掉了。連續幾天幾夜不睡覺,不知道是夜遊神控製了我,還是我變成了夜遊神。
我不困,真的,一點也沒感覺到困,躺下睡不著,眼巴巴看著蚊帳頂,請不來睡意,睡覺那東西完全忘了我。四周鼾聲均勻起伏,寢室外路燈睜著半夢半醒的眼。
我靠在牆壁上,眼睛裏什麼都沒有,但耳朵裏有,有母親的聲音;眼睛裏什麼都沒有,但鼻孔裏有,有母親的氣息。任手表指針一步一步移動,走向黎明。
那時,並不知道母親在遠方的家裏已經到了彌留之際,隻是瘋了般被動感應著母親的牽掛,不明來由地一天天耗著。我一日沒回,母親一日不咽下最後那口氣。
我已不在書房裏,我還在那個小山崗。那個山崗上有一座墳,外麵是我,裏麵睡著我的母親。山崗荒蕪但不沉寂,帶刺的薔薇開得很火爆,紅山果酸酸甜甜掛滿枝頭,山崗上安靜而喧嘩,沒有人采摘,隻有母親獨自欣賞。
母親就是在我瘋了的那個夏天搬到山崗上住的,她一定很滿意,因為這兒前麵有水後麵有山,四周草木森森。母親站在草叢裏,笑看許多頭頂白巾的親人,把她埋進泥土。她走了,再也沒有別的欲望,唯一隻盼孩子們能在每年的清明過來看看她。
清明?恍然一驚!是呀,今天是清明了!
突然明白,為什麼心不在焉,為什麼心久已不在書房。書房裏沒有母親,沒有春天,沒有泥土,更沒有錦繡文字。是母親在召喚我,我知道現在該在哪裏了,我找到了自己。
一條小路彎彎曲曲細又長,一直連著幽深的遠方。我踏著這條熟悉的小路,靜靜來到山崗,來到母親身旁。真好,沿著小徑,沿著青草,沿著花香,一步步走到春天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