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株累若待我極好,履行著當初他父親還在時對我的承諾,不要我孤單,不要我彈那憂傷的琵琶,全心全意愛我護我。而且他年輕力壯,精力充沛,除了治理國家保疆衛土,便是和我在一起,帶我在天蒼蒼野茫茫的塞外奔馳遊蕩。每天,看那金子般的黃沙在夕陽下煜煜生輝,散落的穹廬如白珍珠閃亮,成群的牛馬緩緩踱著步,走向畜欄。
匈奴和漢朝的關係空前和睦,我的弟弟也被封為使節,到我們的草原來。相隔許多年,又見到了我的弟弟,而且知道他已經被封侯爵,也算光宗耀祖,不由我悲喜交集。
弟弟在匈奴呆了許多天,臨別時悄悄拉住我道:“姐姐,看你現在這樣,我也放心了。”
我笑問:“你們原來必是很擔心的了?”
弟弟歎道:“都說匈奴是野蠻之地,又聽說你被強迫嫁了新單於,我們都極焦慮不安。誰知這個新姐夫對你這般好,便是在宮裏得了寵,也不如這般快活自在啊。”
弟弟走了。
我看著馬隊漸漸走遠,數隻大雁翩然南飛,不覺癡住。
如果我在深宮,即便得到了元帝的寵愛,此時也隻能成為在宮中守寡等死的宮妃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回到我們的帳蓬裏,我忍不住問複株累若,為什麼對我好?複株累若說,當第一次見到夕陽下彈琵琶的我時,便不忍見我眉宇間的愁意,當時便發誓有機會一定要護著我,守我的一生了。要問更深層次的原因,這個粗獷的漢子卻說不上來了。
我看著眼前年輕的丈夫,無語,但心中某處最柔弱的弦已被撥動。
冬天的時候,複株累若去遠方打獵,足足半月,遲遲沒有歸來。
我忍不住遣人去打聽音訊,才知他們打獵的附近山區出現了雪崩,一行人在雪崩之後,再也沒看見。
複株累若終於回到我身畔時,我的眼睛已經哭腫得如同桃子一般。
而衣衫肮髒破碎的複株累若,卻將一朵晶瑩潔白的雪蓮花交到我的手中。
他那粗壯的手指,累累的傷痕和血跡。可那朵雪蓮花,嬌嫩得一觸即破,卻連一片花瓣也未掉落下來。
我的淚水掛在臉上,卻展顏而笑。
從此複株累若在我的心裏,誰也無可替代。
也許是緣吧,隻有匈奴,才可能由母子的緣分,化作夫妻的緣分。這是天命。雖說胡地天高水遠,黃沙漫漫,可卻有著真心憐愛我的父子單於。老天對我,也算是不薄了。
我們生了兩個女兒,一個是須卜公主,一個是當於公主。後來她們曾回漢宮去,拜見過王太後,在太後宮中住過很長時間,也算是代我回了一次故國,完了一次心願了。
我雖思故國,可我的家在這裏,一個年輕而憐愛自己的丈夫,一個和平寧靜的家園,一群孝順可愛的兒女,如弟弟所說,我也算是個幸福的女子了。
思來想去,我甚至為我當日拘於漢禮不肯從胡俗感到好笑。
不管用漢人的眼光來看,我是不是大逆不道,是不是有違人倫,是不是水性揚花,我王昭君,是注定屬於這片漠漠黃沙了。
但複株累若沒有完成他的誓言。他並沒有能守我一生。他在我們成親十一年後病死。死前,他請求他的弟弟搜諧若提一定代他好好照顧我,而他看我的目光,依舊那麼眷戀,仿佛我依舊是那個雁門關外彈著憂傷琵琶的雙十少女,風華絕代。
他閉上眼的那刻,我的心一下子碎成片片。這段以強暴開始的愛情,原來才是我一生最珍貴最舍不得的。
複株累若的單於之位由他弟弟搜諧若提來繼承,搜諧若提對我很尊敬,不管是關於國事,還是家事,都會征求我的意見,而與漢朝的使節來往接待幾乎全落在我的身上。
可穹廬之內,我愁懷不解;步出穹廬之外,又是溫和而淒涼的夕陽,零零落落灑在我的衣襟袖口,也灑在我久違的琵琶上。
我以為再不會彈的琵琶,又被我抱在懷裏。碧藍天空的大雁,悄然在琴聲中飛過。
沒有了複株累若,家國之思,又如春日青草般漫漫生長在我的心頭。
我本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可複株累若都已經死了,繼續活著未免太累了一些。
那一年青草最盛的時候,我麵望故國,倒在了草地上。
我讓我的兒女把我葬在向陽的山坡上,可以讓如複株累若般溫暖的陽光一直照在我的身上,又讓他們將我的墓向南而建,可以讓我一直遠眺我的故鄉。
在這春光正暖的時候,我終於又可以和我的複株累若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