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勞埃德先生談過話,又聽到艾伯特對貝西說的事,產生了希望,盼望身體好起來。變化指日可待,我默默想著,等著。然而,遲遲不見變化。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我的身體已經複原,但巴望的事卻沒有人提起。裏德太太常冷眼打量我,但極少跟我說話。我病倒後,她在我與自己的孩子間畫出了一條更明顯的界線,讓我一個人睡在間小房間裏,一個人吃飯,整天待在小兒房,而幾個表兄表姐卻一直在客廳玩。盡管她沒有漏一絲口風,說送我去學校,但是我認定她絕不會讓我在她家久住,因為每次她的眼光轉向我時,表現出了一種比以往更深、更難抑製的厭惡。都表現出伊莉莎和喬治安娜顯然受了指使,幾乎不搭理我。喬治見到我就做鬼臉,有一次還想動手打。可是我立刻怒火上升,也不客氣,要像上次那樣不顧死活拚一場,叫他自知罷手為妙。他邊跑邊罵,還咬定我打傷了他的鼻子。的確,我揚起了拳頭要給他的鼻子一拳,但他也許害怕我的拳頭,也許害怕我的眼神,趕緊逃到了他媽媽那裏。我聽見他哭哭啼啼撒謊說,“該死的簡·愛”像條瘋狗,直向他撲。但他接著住了嘴,挨了嗬斥。“約翰,別對我再提她。我早叫你別靠近她,她不配受人理睬。我不想看到你和妹妹跟她在一起。”
我一聽,突然不假思索伏在欄杆上大叫起來:
“他們不配跟我在一起。”
裏德太太算得上體胖,但聽到這句大逆不道的話後,飛跑上樓,像陣旋風把我刮到小兒房,按倒在床上,厲聲說那天隻要我敢再動一動,再說一句話,非給我顏色看不可。
“要是裏德舅舅活著,他會對你說什麼!”我情不自禁說出了這句話。這句話情不自禁說了出來是因為舌頭不聽使喚,是因為我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
“什麼?”裏德太太低聲說,平常冷冰冰不動聲色的眼睛顯出害怕的神情。她抓住我的手臂,盯著我看,似乎不知道我是人是妖。我幹脆一不做二不休。
“我的裏德舅舅在天上,你做什麼想什麼他全看到了,爸爸媽媽也看到了。他們知道你關了我一整天,巴不得我死。”
一會兒裏德太太緩過神來,使勁搖我,抽我耳光,然後二話不說走了。貝西教訓了我整整一小時,言之鑿鑿證明無論哪家的孩子都比不上我壞,比不上我任性。我半信半疑,因為這時我心裏有的全是惡感。
十一月、十二月過去了,元月又過了一半。在聖誕節和新年,蓋茨赫德大院與往年一樣喜氣洋洋,相互送禮,擺宴席,開晚會。當然,一切享受與我無緣,我隻能望著伊莉莎和喬治安娜每天穿得漂漂亮亮,看她們往樓下客廳去,身著薄沙紗上衣,腰係大紅寬帶,一頭發卷卷得講究;隻能聽樓下彈鋼琴、豎琴,管家和仆人來來往往,杯盤碗碟叮叮當當,客廳門時開時關,閑談聲時斷時續。看厭聽厭後,我從樓梯口回到孤零零靜悄悄的小兒房。在這裏,我孤獨卻不受罪。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想見客人,見了他們也不理我。如果貝西對我好,可親,我寧可天天晚上與她在一起,不願在坐滿老爺太太的房間裏看裏德太太的眼色。但是貝西給裏德太太兩個女兒收拾打扮好以後,就去廚房或者管家房裏圖熱鬧,還把蠟燭帶走。我隻好抱著布娃娃獨自坐著,偶爾望望四周,看有不有鬼怪到黑黢黢的房裏來,越坐爐火越小。等爐火變成暗紅的灰燼,我趕緊解帶脫衣,躲到小床上,免得挨凍受怕。我總帶著布娃娃上床。人人都有喜愛的東西;我沒有好東西可喜愛,隻有一個褪了色的灰布娃娃,盡管難看得像個小稻草人,我卻愛不釋手,玩得高興。現在回想起來,我真不明白當時為什麼那樣荒唐,真心實意喜愛那個小玩具,當它有生命,有知覺。我不把它抱在懷裏就睡不著。看它在我懷裏又安全又溫暖,我感到快樂,而且相信它也快樂。
時間過得很慢,我等著,客人久久不走,樓梯上也聽不到貝西的腳步聲。有時貝西會來,或者拿頂針,或者拿剪刀,甚至帶來點吃的,例如一個小麵包,一塊奶酪餅。帶來了她會坐在床邊等我吃完,然後給我塞好被子,吻吻我,說:“晚安,簡小姐。”當貝西這樣可親時,我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滿心希望她一直這樣和顏悅色,別推我搡我,罵我,亂支使我。可惜,她往往不這樣。現在想來,貝西·李一定是個生來能幹的人。她做事靈巧,能說會道。至少,回想起在小兒房聽她講的故事,我斷定她有口才。她長得漂亮,如果她的臉麵和身材我沒有記錯的話。我記得,這年輕姑娘苗條,頭發烏黑,眼睛烏黑,五官清秀,皮膚細嫩。但是,她脾氣急躁,喜怒難捉摸,反複無常,是非不分。盡管如此,我仍然覺得,在蓋茨赫德大院,她比其他人好。
元月十五日那天上午九點左右,貝西在樓下吃早飯,我的表兄表姐還沒有去他們媽媽那裏。伊莉莎在戴帽子,穿衣服,準備去花園給她養的雞喂食。她愛養雞,更愛把蛋賣給管家,把賣蛋的錢積攢起來。她有做買賣的天賦,和積攢錢財的嗜好,這不但表現為她賣雞賣蛋,而且表現為把花根、花種、花莖賣給園丁時總要討價還價。裏德太太對園丁吩咐過,小姐花壇的出產,想賣多少他得照收不誤。說起來,如果有厚利可圖,伊莉莎把頭發賣掉也願意。她把錢用破布或卷發紙包好,藏在偏僻角落,但是不料有幾包被一個仆人發現,她擔心有一天會丟失至寶,隻好答應交給她媽媽保管,收取高額利息(百分之五六十)。利息按季結算,分毫不差記在賬上。
喬治安娜坐在條高凳上對著鏡子梳頭發,把假花和褪色的羽毛往發卷插,是她在頂樓的一個抽屜裏找到的,有好些。我在鋪床,貝西限令我在她來之前整理好床(她現在常把我當小兒房的仆人,叫我做打掃房間、抹椅上的灰等等事)。我鋪好被子,疊好睡衣後,走到窗台邊,正要整理東零西散的小人書和布娃娃的家具,突然聽到喬治安娜命令我不許動她的玩具(那些小椅子、小鏡子、小盤小碟都是她的財物)。我住了手。我無所事事,開始往凝結在窗上的窗花霜花哈氣。玻璃上的霜化開一塊,我往窗外看,見院子裏已結冰,一切都靜寂不動。
從這扇窗可以看到門房和馬車道。我再把玻璃上的白霜吹化一塊,隻見大門開了,進來一輛馬車。我懶洋洋看著車往前走。蓋茨赫德大院常有馬車來,但沒有一個坐車來的客人我喜愛。車停在大廳前,門鈴大聲響起,客人進來了。這等等都事不關己,但不一會發現了一隻饑餓的知更鳥,看得津津有味。它飛到靠牆一株光禿禿的櫻桃樹上,嘰嘰喳喳叫著。早飯吃剩的麵包和牛奶還放在桌上,我捏碎一小塊麵包,想推開窗放到窗台上。這時,貝西突然跑進小兒房。
“簡小姐,快脫圍兜。你在幹什麼?早上洗了手臉嗎?”我沒有答話,又推一把窗,一定要讓小鳥吃到麵包。窗開了。我把麵包屑一扔,麵包屑有的落在石頭窗沿,有的落在櫻桃樹樹枝。邊關窗我邊說:
“沒有幹什麼,剛打掃完。”
“真搗蛋,真粗心,這孩子!你在幹什麼?一臉通紅,又幹了什麼壞事?為什麼開窗?”
貝西似乎有急事,不想聽我多說,省了我答話的麻煩。她把我拖到洗臉架前,用肥皂、水、毛巾給我洗臉擦臉,手腳雖重,但幸好快。又用把粗毛刷刷平頭發,解下圍兜,把我拖到樓梯口,叫我趕快下樓,說有人在早餐室等我。
我本想問誰在等我,裏德太太是不是在那裏,但是貝西早下了樓,關上小兒房的門,不讓我回小兒房。我慢慢往樓下走。近三個月來,裏德太太一直沒有理過我。我隻能待在小兒房,早餐室、餐廳、客廳都成了可怕的地方,一踏進就惴惴不安。
我站在空無一人的過道裏,眼前就是早餐室門,卻不敢進去,膽戰心驚。這幾個月裏,我無緣無故受罰,恐懼使我成了個膽小鬼。我也怕回小兒房,怕進客廳,站了十分鍾不知所措。突然,早餐室裏鈴狂響起來,我才拿定主意,知道非進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