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一月十九日清晨,時鍾剛敲五點,貝西拿著支蠟燭走進我的小房間,就見我已經起床,快要收拾完畢。她進來前半小時我起身洗了臉,借著漸漸落下的半輪月亮從房間小窗照進的月光穿好衣。馬車六點到,這天我要坐馬車離開蓋茨赫德。除了貝西,誰都沒有起床。她在小兒房生了火,又動手給我做早飯。想到要出遠門,小孩都興奮得吃不下飯,我也一樣。貝西勸我吃幾口熱牛奶和麵包,但是白勸,便用紙包了些餅幹,塞進我提袋裏。然後,她幫我穿上大衣,戴上帽,又披上披巾,與我走出了小兒房。經過裏德太太房門時,她問我:“你進不進去對太太說聲再見?”
“不去,貝西。昨天晚上你在樓下吃飯時她到了我房間,說我早上不用打攪她和表哥表姐,叫我記住她一直對我最好,所以要常說起她,感謝她。”
“你怎麼說呢,小姐?”
“什麼也沒有說,用被子蒙住頭,臉對著牆壁不理她。”
“你這樣做不對,簡小姐。”
“這樣做對,貝西。你的太太對我不好,是我的仇人。”
“快別這麼說,簡小姐!”
“再見了,蓋茨赫德!”我大聲說著,穿過走廊,出了前門。
月亮已經落下,天漆黑。貝西提著燈籠。雪已開始融化,燈籠光照著的台階和鵝卵石路濕漉漉。冬天的早上冷颼颼,我走在車道上牙齒不停地抖。看門人的屋子裏亮著燈,我們走到時看見他老婆在生火,我的箱子放在門邊,是晚上搬來的。六點隻差幾分。六點剛過,遠處傳來馬車聲。我走到門邊,看到馬車上的燈在黑暗中很快過來。
“她一個人去嗎?”看門人老婆問。
“對。”
“多遠的路?”
“五十英裏。”“這麼遠!裏德太太讓她一個人去怎麼放得下心呢?”
馬車來了,由四匹馬拉著,停在門邊,車頂上坐著乘客。跟車人和車夫大聲催促,我的箱子搬上了車。我摟著貝西的脖子親吻,但是被人抱開了。
“千萬多多照顧她!”我被抱進車裏時,貝西對跟車人大聲說。
“行!行!”跟車人答道。車門關了,隻聽一個聲音說“走吧”,我們便上路了。我離開了貝西,離開了蓋茨赫德,被馬車帶往一個陌生、當時我覺得遙遠神秘的地方。
一路上的情形沒有留下多少記憶,我隻知道那一天似乎長得出奇,我們走了一百多英裏。途中經過幾個市鎮,有一個很大,車停下來,卸了馬,讓乘客下車吃飯。跟車人帶我到家旅店,叫我吃飯。但是我沒有胃口,他把我領進一間大房間走了。房間的一端有個火爐,天花板上掛著盞枝形吊燈,牆上有個小架子,紅色,很高,擺滿樂器。我在房間裏來來回回走了好一會,很不自在,唯恐有人進來抓走我。我相信有人拐賣小孩,這類事貝西坐在火爐邊常會講起。好不容易跟車人來了,我又坐進車裏。護送我的人登上自己的座位,吹響低音號角。馬車沿鎮上的石頭路哢噠哢噠往前走。
下午陰沉沉,霧蒙蒙。天色漸暗時,我猜想我們的確離開蓋茨赫德已經很遠。路途不再見到市鎮,鄉間的景象也有了不同,地平線上出現了一座座大山的身影。暮色漸深,我們進了一個山穀,山穀裏的樹林顯得黑乎乎。到夜幕降下很久,什麼也看不見時,我聽到了狂風呼呼吹過樹林。
風聲像催眠曲,使我不知不覺睡著了。沒有睡多久,突然車一停,我驚醒過來。車門開了,一個仆人模樣的人站在旁邊。我是籍借著燈光看清她的臉和穿著的。
“有位名叫簡·愛的小女孩嗎?”她問。我答道:“有!”接著被人抱起,箱子也遞了下來。馬車立刻走了。
我坐得太久,身子發僵,馬車的聲音和顛簸也使我腦子迷迷糊糊。我打起精神看看四周。雨在下,風在吹,周圍的一切都被夜色籠罩。但是,我隱約看到前麵有麵牆,牆上開了扇門。我跟著來領我的人進了門後,她隨手把門關好,上了鎖。現在,我看清了有一棟房子。(說不定是好幾棟,因為連著有一大片。)窗戶很多,有的窗亮著燈。我們沿著條寬鵝卵石路走,路濕漉漉有水。進了扇門後,仆人領我穿過條走道,到了間生著一爐火的房間,丟下我走了。
我站在火爐邊烘凍僵的手指,眼東張西望。沒有蠟燭,但爐子裏的火在跳動,火光照見了牆紙、地毯、閃亮的紅木家具。這是間客廳,不及蓋茨赫德的大和氣派,但夠舒適。牆上有幅畫,畫著什麼我看不明白。正出神時,房門開了,進來個人手拿支蠟燭,身後還跟著另一個。
走在前麵的人個子高,黑頭發,黑眼睛,額頭寬、白皙,上身裹條披巾,神情嚴肅,舉止不凡。
“這孩子太小,讓她一個人來不應該。”說著,她把蠟燭放在桌上。
她細細打量了我一兩分鍾,又說:“該讓她馬上睡,好像累了。你累嗎?”她問,用一隻手摸摸我的肩。
“有點累,小姐。”
“肯定也餓了。米勒小姐,讓她先吃點東西再睡。孩子,你是第一次離開父母上學嗎?”我對她說明我沒有父母。她問父母去世了多久,我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會不會識字寫字,做些針線活,然後用手輕輕摸摸我的臉,說了句“希望你做個好孩子”,叫米勒小姐帶我走了。
走開了的那位小姐大約不到三十歲,帶我的一位大概看來小幾歲。前一位的聲音、相貌、舉止我覺得都與眾不同。米勒小姐不如她。雖麵色紅潤,但似乎操勞過多。走路做事匆匆忙忙,像忙得不可開交。看那模樣,她隻是名教師助理。後來,我發現她果然是。我跟著她穿過一個又一個房間,一條又一條走道,可見這棟房子大如迷宮。我們經過的地方都靜得有幾分可怕,最後總算聽到了人聲,進了間又大又長的房間。房間兩頭各擺著兩張大鬆木桌,每張桌上點著兩支蠟燭,桌子四周的長凳上坐的女孩年齡參差不齊,小的小到九歲、十歲,大的大到二十。在昏暗的燭光下,我覺得她們多不勝數,但實際上充其量八十人。個個都穿棕色的毛織衣服,式樣古怪,還套一條長長的亞麻布圍裙。現在是學習時間,她們都在準備明天的功課,低聲一遍遍朗讀,難怪我剛才聽到了嗡嗡的聲音。
米勒小姐指指靠門的一條長凳,讓我坐在那裏。然後,走到長房間上方,大聲說:
“各班班長收齊課本放好!”
四張桌上各站起一名高個子女孩,沿桌走一圈,收起課本放好。米勒小姐又下了道命令:
“各班班長,去拿夜宵!”
幾個高個子女孩出去一會就來了,各端著一個大盤,盤子上放著一份份不知什麼的東西,盤子當中是一個水壺和一隻杯子。那一份份東西挨個拿,誰想喝水誰就喝,杯子共用。輪到我時,我喝了水,因為口渴,但吃的沒有碰。我心不靜,又疲勞,吃不下。然而,我看清了,吃的隻是張薄燕麥餅,分成了多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