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1 / 3)

小說中新的一章類似喜劇中新的一幕。各位讀者,現在當我拉開幕布時,請想象你看到米爾科特喬治旅店的一間客房,那牆上的大花紋牆紙,那地毯,那家具,那壁爐架上放的裝飾品,那些畫像(包括一張喬治三世①的肖像,一張威爾士親王②的肖像,一張沃爾夫③之死)都是旅店客房常見的。籍 著天花板上吊的一盞油燈的燈光,一爐燒得很旺的火的火光,你能看到這一切,還能看到我坐在火爐邊,披條鬥篷,戴頂帽子,皮手筒和傘放在桌上。這時已是十一月,天氣寒冷,我坐了十六小時馬車,幾乎凍僵,在暖身子。我在清晨四點離開勞頓,到米爾科特鎮已是晚上八點。

各位讀者,我看起來愜意,內心卻很不安靜。我原以為,馬車一到會有人來接我。走下服務員為我擺的小木梯時,我急切地東張西望,指望聽人叫我的名字,看到有馬車等著接我去桑菲爾德,結果一無所獲。我又問一位服務員,是否有人說起過一位簡小姐,得到的回答是沒有。我無法,隻好住進一個單間客房等待,心裏惶惶不安。

如果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發現自己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想去的港灣難說能否到達,返回離開的港灣又困難重重,一定會覺得五味雜陳。想冒險想得入迷時,心頭會快樂;血氣燃燒時,會興奮;恐懼產生時,會惴惴不安。我等了半小時,仍孑然一身,恐懼占了上風。我覺得該打鈴。

“這附近有個叫桑菲爾德的地方嗎?”我問聽到鈴聲進來的服務員。

“桑菲爾德?我不知道,小姐。我問問前台吧。”他出去後很快又進來。

“小姐是不是姓愛?”

“對。”

“有人在等你。”

我一躍而起,抓起皮手筒和傘,大步走進旅店的過道。旅店的門開著,一個人站在門邊,籍著街燈,我隱隱看到輛一匹馬拉的車。

“這大概是你的行李吧?”那人看到我後,指著我放在過道的箱子問。

“對。”

他把箱子搬上車,我坐進車裏,不等他關門,問他到桑菲爾德有多遠。

“六英裏。”

“多長時間能到?”

“一個半小時。”

他關好車門,爬上自己的座位,我們出發了。車從容不迫走著,我可以安靜地思考。終於快到目的地,我靠在雖不豪華然而舒適的車上,浮想聯翩。

“仆人和馬車都樸實無華,看來費爾法克斯太太並非闊氣的人,這樣反而好。”我想。“我跟富人生活過,不堪其苦。不知道除了那個小女孩,她身邊是不是還有人。如果沒有,而她對人又算得上和藹,那麼肯定我可以與她相處得好。我會盡力而為,但可惜盡力而為不見得有效果。在洛伍德,我下過決心,堅持不懈,討得了人喜歡,但在裏德太太那裏卻不同,我記得再努力都隻得到白眼。我向上帝禱告,希望費爾法克斯太太不是第二個裏德太太,但如果是,我不會死守在她那裏。過不下去就不過,我可以再登廣告。現在走出了多遠呢?”

① 喬治三世(1734 – 1820)為英國國王,1760 – 1820 年在位。

② 威爾士親王原為英王長子稱號,此處指喬治三世的長子威爾士親王,即位後稱喬治四世。一張沃爾夫

③ 沃爾夫(Wolfe),1727 – 1759,為英國將領,曾任遠征加拿大魁北克英軍司令,大敗法軍,但在此戰中戰死。

我放下車窗往外看。米爾科特已在身後。從燈光的數量看,它似乎是個大鎮,比勞頓大得多。車現在所處的地方不屬私人所有,路邊東一棟西一棟蓋著房屋。我覺得它與洛伍德不同,人較多卻風景遜色,熱鬧但不叫人喜愛。

路不平,夜霧蒙蒙,車夫慢慢趕著馬,一個半小時過去了,兩小時也過去了。他好不容易在座位上掉轉頭,說:

“現在離桑菲爾德近了。”

我再往車外看。我們正經過一座教堂,可見到天幕下它矮而寬的鍾樓。鍾每隔一刻鍾敲一次,正響著。我還看到山坡有一道燈光,像條小小的天河,說明那裏有一座村莊。十分鍾後,車夫下車打開兩扇院落門。剛過門,門就砰地 一聲關了。我們沿路慢慢上坡,來到一所長型 房子前。樓下一扇掛著窗簾的窗透出燭光,其他窗都黑糊糊。車停在大門前,一個女仆打開門。我下車進了屋。

“請走這邊,小姐。”那姑娘說。我跟著她,走過一間四邊都開著高高的門的大廳。她領我進了一間房,房裏生著火爐,點著蠟燭。我的眼有兩小時沒有見到光,剛進門時發花。然而,花過以後,眼前呈現的是片舒適宜人的景象。

房間小而舒適,旺盛的火爐邊放著張圓桌。安樂椅的椅背很高,式樣古老。椅上坐的老太太個子小,收拾得再整潔不過,頭戴黑色寡婦帽,身穿黑絲綢長衫,圍條雪白的細布圍巾,與我想象中的費爾法克斯太太一模一樣,但並非一臉嚴肅,倒顯得和藹。她的手在不停地編織,腳邊端坐隻大貓。總之,一幅理想的家庭生活圖上應有的一切,這裏都不缺。誰新來做家庭教師,一定都有種輕鬆感。你不會因見到豪華派頭而拘束,或見到莊重氣氛而膽怯。老太太一看到我進來,立刻起身迎上來。

“你好,姑娘!一路辛苦了。約翰的車趕得慢。一定很冷,來烤烤火吧。”

“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吧?”我問。

“是,你說對了。坐下吧。”

她讓我坐到她的椅子上,接著給我解開圍巾和帽帶。我過意不去,說不用麻煩她。

“啊,不麻煩。看吧,你的手快凍僵了。利厄,熱點酒,切一兩塊夾肉麵包。儲藏室的鑰匙你拿去。”

她從口袋裏摸出串家裏用的鑰匙,給了仆人。“來,坐到火爐邊。”

她又說。“行李運來了吧,姑娘?”

“是,太太。”

“我去叫人搬進來。”她說著立刻出了門。

“她把我當客人。”我想。“真沒有想到這樣熱情。我以為會冷冰冰待我。這跟我聽說的家庭教師經曆不同。不過,我不能高興得太早。”

老太太轉身回來後親手挪開桌上的編織活和一兩本書,擺上利厄端來的盤,又把吃的喝的放到我手上。我破天荒得到這樣的款待,特別是雇主和年齡長一輩的人這樣款待,受寵若驚。但是老太太自己似乎並不認為她已有失身份,所以我想,不如默然領受為好。

今晚我能見到費爾法克斯小姐嗎?”我吃過她給我的東西後,問。

“你說什麼,姑娘?我有些耳背。”善良的老太太把耳朵湊近我的嘴說。

我把話提高聲音又說了一遍。

“費爾法克斯小姐嗎?啊,你一定是問瓦倫斯小姐。你要教的學生姓瓦倫斯。”

“當真?這麼說,她不是你女兒嗎?”

“不是。我沒有親人。”

我本想追問瓦倫斯小姐與她的關係,但覺得問得太多沒有禮貌,何況這種關係以後會知道。

“你來了我很高興。”她坐到我對麵,把貓抱到腿上,又開口了。“我很高興。住在這裏有個伴現在心情會很好。當然,這地方什麼時候都叫人喜愛。桑菲爾德是棟老宅,近些年雖然沒有整修,但還是個好地方。話說回來,冬天住在再好的地方你都會覺得孤單。我是說孤單。不錯,利厄是個好姑娘,約翰兩夫妻也挺好,不過你知道,仆人畢竟是仆人,說話時身份不一樣,你得跟他們保持分寸,不然會有失自己的體麵。去年冬天冷得厲害,你還記得,不下雪時也刮風下雨。從十一月到二月 ,除了賣肉的和送信的,沒有來過一個人。我天天夜晚孤單單坐著,悶得荒 。有時候我叫利厄念念書給我聽,但我發現她不喜歡幹這事,覺得乏味。春天和夏天好,有太陽,白天長,大不一樣。現在秋天剛開始,阿德拉·瓦倫斯和她保姆來了。有了孩子,家裏立刻就熱鬧起來。現在你也來了,我真高興。”

聽好心的老太太這樣一說,我對她的確產生了好感。我把椅子挪近她,表示衷心希望能成為她稱心如意合得來的夥伴。

“今晚我不叫你再陪了。”她說。“十二點都已經敲過,你又趕了一天路,一定累了。如果你的腳暖和了,我帶你去你房間。我把你的房間安排在我隔壁。雖然小,但我想你會喜歡,不會願意住前麵的大間。前麵的大間家具漂亮,但陰森森,冷清清,我從不在那裏睡。”

我謝謝她為我想得周到,但長途跋涉後確實疲倦,表示想休息。她拿起蠟燭,我跟她出了房門。她先去看大門是否鎖上,把鑰匙從鎖上拔下後帶我上樓。樓梯和扶手都是橡木的,樓梯口的窗戶很高,鑲著格子。 走廊很長,兩邊是臥室。高格子窗和長走廊使人覺得像到了教堂,不像在住房。樓梯和走廊的氣氛陰冷,給人空蕩、孤寂之感。最後,我總算被領到了自己房間。這間房麵積小,家具是普普通通的現代型。

費爾法克斯太太熱情地道了聲晚安,我隨即閂上房門,慢慢打量四周。比起寬敞的大廳,又黑又寬的樓梯,陰冷的長走廊,我的小房間有生氣得多,多多少少打消了剛才的怪異感,這才想起一天來身心俱疲,現在終於萬事大吉,心頭感激之情油然而生,跪倒在床邊,感謝上蒼。起身前,我也沒有忘了祈求 保佑我未來順利,保佑我能報答素昧平生就誠心善待我的好人。這天夜晚我在床上沒有如臥針氈,一個人獨處一間房沒有恐懼。由於又疲倦又滿足,很快我睡熟了,等一覺醒來時天已大亮。

陽光從兩塊藍豔豔的窗簾布間透進來,照亮牆上的牆紙,地上的地毯。洛伍德不同,隻有木地板,刷灰泥的牆汙跡斑斑。我的房間像一方明亮的小天地,讓我精神一振。年輕人易受外部環境影響,我覺得一段比以往美好的生涯開始了,雖說也會有荊棘和辛勞,但會有鮮花和快樂。環境變了,通向希望的新天地展開了,我欲欲躍試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期待什麼,但肯定是好事,雖不會在當天或這個月實現,卻在未來的某個時候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