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1 / 3)

我在桑菲爾德起步平穩,看來以後也會順利。在這裏與人相處日久後,發現果然如此。費爾法克斯太太不但看起來,而且的確性格溫和,心地善良,受過相當多教育,智力不在一般人之下。我的學生活潑,但曆來嬌生慣養,有時還任性。不過她由我全權管教,我想怎樣開導無人幹預,於是她很快不再耍小脾氣,乖乖聽我教。她天分不高,個性不鮮明,無特殊興趣愛好,所以不能明顯超越一般孩子,但也無明顯缺陷或惡習,不會在一般孩子之下。她取得了應有的進步,與我很親熱,雖然談不上感情深厚。她單純,嘴甜,愛討好人,得到我的好感。就這樣,我們倆在一起要算融洽。

我想贅言一句。有的人也許會把我這番話看成冷淡無情的話,因為根據他們神聖的信念,孩子的天性都像天使,對他們非喜愛不可是教育孩子的人應盡之責。但我寫文章一不為迎合父母之心,二不想拾人牙慧,三不會欺人騙世,僅僅實話實說。我對費爾法克斯太太感激是因為她的熱情,樂於與她相處是因為她以誠待我,因為她心地善良,性格溫和。而對阿德拉,我關心她的生活和進步是出自天良,對這小家夥的喜愛並不見諸形色。

我還要說,我常常在庭院裏獨自散步,會走到門邊看著門外的路,會趁阿德拉跟她保姆玩耍,費爾法克斯太太在儲藏室做果醬,爬上三樓,打開閣樓門,站到鉛皮房頂,遠眺一塊塊農田,一座座山崗,不甚分明的地平線,還渴望有超人的視力,能越過地平線,到達我曾聞不曾見的熱鬧世界,城鎮,生氣勃勃的地方。這時,我就覺得我的閱曆不夠,希望能與相同類型的人來往,與不同類型的人認識,而不局限在現在的天地裏。我珍視費爾法克斯太太的優點,阿德拉的優點,但相信還有更多的人有值得珍視的優點,相信有我想見到的大千世界。我說出這些話,誰愛責備就責備吧。

誰會責備我呢?無疑很多,人家會說我不知足。我無法知足,天性就不安分,有時不安分得痛苦。我現在唯一的安慰是在三樓的過道來來回回踱步。在這個安靜孤寂的地方沒有人打攪,我可以讓心靈的眼睛注視出現在麵前的瑰麗幻景。當然,幻景有許許多多,都光彩奪目。我的心會快樂地激蕩,激蕩起來就充滿生命的活力。而最美妙的是,我心靈的耳朵會打開,聽到一個永無完結的故事,是我想象出來的故事,滔滔講述著,充滿我希望有,但現實生活中卻無的事件、生氣、活力、情感。

說人應滿足於平靜的生活,那是廢話。人都好變,如果得不到機會變,他們會求變。有千百萬人過著一潭死水似的生活,比我還不如,也有千百萬人在默默與命運抗爭。除政治動亂外,芸芸眾生中還有多少動亂誰也不知道。人們以為女人好靜,但男人有的感覺女人同樣有。她們與她們的兄弟一樣,要發揮自己的才能,要有用武之地。如果受到太大束縛,如果過一成不變的生活,男人痛苦,女人也痛苦。然而,她們的同類有特權。如果這些同類說,她們隻能做做布丁,織織襪子,彈彈鋼琴,繡繡花,那未免顯得心地狹隘。當她們做了習慣勢力認為她們那個性別不必做的事,或者學了習慣勢力認為她們那個性別不必學的本領,就指責,就嘲笑,那是沒有頭腦的表現。

我一人在三樓時,多次聽到格雷斯·普爾的笑聲,與第一次聽到的一樣,是低沉,緩慢的哈!哈!令我毛骨悚然。我還聽到她反常的咕嚕咕嚕說話聲,比笑聲更怪。有些日子她非常安靜,有些日子她發出的聲音卻叫我受不了。有時候我看見她,都是手端著個臉盆,或者碟子,或者盤子,從房間出來,到樓下廚房,很快又轉身回來,總拿來壺黑啤酒。(抱歉,各位讀者,我無文采,在平鋪直述 。)她發出的聲音古怪,但看起來一點也不古怪,長相平凡,表情木然,引不起別人的注意。我想跟她說話,但她似乎不善言辭,吭一聲了事,讓我白費口舌。

這一家的其他人,即約翰兩夫妻,女仆利厄,法國保姆索菲,都是正常人,隻不過沒有特點。我與索菲說話用法語,有時候會問到她法國的事,但是她不善描繪或講述,答話往往枯燥無味,語無倫次,反而使我無心多問。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都過去了。元月的一天,費爾法克斯太太代阿德拉請一天假,因為阿德拉感冒了。阿德拉跟著起勁求我,我不由得想起我童年時,把偶爾放的一天假看得多寶貴。我準了假,覺得應該通融。這天盡管很冷,但天氣晴朗,沒有風。我在書房坐了整整一上午,不想再坐。正好費爾法克斯太太寫了封信要寄,於是下午我戴上帽子,披上鬥篷,自告奮勇帶信去海村。海村在兩英裏外,冬天下午走一趟可以散心。見阿德拉舒舒服服坐在費爾法克斯太太客廳壁爐邊的小椅子上,我把她最喜愛的蠟製娃娃給了她玩(平常我把蠟製娃娃用張銀色的紙包著,放在抽屜裏)。又給了她一本故事書,讓她換換口味。她對我說Revenez bientot, ma bonne amie, ma chere Mdlle. Jeannette①。我吻吻她,出門了。

地麵很幹,沒有風,我獨自在路上走。我先快步走,一身發熱後放慢了腳步,享受、玩味此時此地的種種風光。下午三點,我正好經過教堂的鍾樓,聽到鍾敲響。太陽開始西沉,光線慢慢變蒼白,三點鍾光景迷人之處就在這裏。我離開桑菲爾德已一英裏,走的路上夏天多野玫瑰,秋天多幹果和黑莓,即令到現在,還有些野薔薇果和山楂,看起來像珊瑚色珠寶。但冬天最叫人喜愛的是它的寧靜,沒有了樹葉產生的寧靜。即使有風,風也引不起聲響,因為沒有冬青和常綠樹,而山楂和榛樹已光禿禿,像路上的石頭紋絲不動。路兩邊遠遠近近隻有田地,不見牛吃草。樹籬中的棕色小鳥偶爾會動彈,像忘了飄落的片片枯葉。

路沿山而上,直通海村。途中我在一片田地邊的台階上坐下,裹緊鬥篷,手插進皮手筒,雖然天寒地凍卻不感到冷。說天寒地凍有路上的冰和小溪為證。前幾天,小溪突然融冰,水漫到路上,現在路上的水和小溪的水都已結冰。從我坐的地方可以俯瞰桑菲爾德。這座頂上有矮牆的灰色屋子在我腳下的山穀裏特別顯眼,其西麵有片樹林,樹林裏棲息著大群烏鴉。我直坐到太陽西沉,沉到樹林裏,沉到樹林下,變得紅彤彤。起身後我往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