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1 / 3)

以後幾天我很少見到羅切斯特先生。上午他忙於辦事,下午米爾科特或者左鄰右舍會來客,有的客人還留下與他吃飯。扭傷痊愈他能騎馬後,常騎馬外出,也許是為了回訪,因為每次都很晚才回。這些天,他甚至很少叫阿德拉去。我見到他純屬偶然,或者在大廳裏,或者在樓梯上,或者在畫廊裏。他有時傲慢地或冷冰冰地在遠處點點頭,或瞟一眼,算打招呼,有時又禮貌多端地鞠一躬,或親切地一笑。對他態度的無常我並不在意,因為我知道自己與他態度的變化沒有關係,其原因與我不沾邊。

有一天他陪客人吃飯時,叫人把我的畫夾拿了去,其目的無疑是讓人看看。客人走得早,據費爾法克斯太太說,要去參加米爾科特的一個集會。晚上下雨,又冷,羅切斯特先生沒有陪他們。客人走後不久,羅切斯特先生打了鈴,叫我和阿德拉去樓下。我給阿德拉梳好頭發,再看看自己,平常穿的貴格教徒似的衣服顯得整潔,連發辮也結得端正,不需要再收拾,兩人下樓了。由於出了些差錯,小禮物一直沒有運到。阿德拉猜,是不是現在來了。果然,她沒有錯,我們一進餐廳,看到擺在桌上的是個小盒。她似乎是憑本能知道的。

“Ma boite! ma boite!①”她大叫著跑過去。

“好,你的小盒現在總算來了,拿到角落裏去。裏麵有你的巴黎女兒,把她開腸破肚玩吧。”他從火爐邊一張大安樂椅上坐起身,用譏諷的口氣說。“記住,”他又說,“開腸破肚時別囉囉嗦嗦老跑來問我,安安靜靜做你的手術。tiens-toi tranquille, enfant; comprends-tu②?”

阿德拉似乎不用這番告誡,早已拿著她的寶貝到沙發上,忙著解開繩,打開蓋。然後,拿掉幾張銀色包裝紙,隻叫了聲:“Oh ciel! Que c‘est beau③!”就高高興興玩得出神。

“愛小姐來了嗎?”主人到這時才問,欠身轉過頭看看門口,見我還在那裏站著。

“喲!來吧,坐這裏。”他把一張椅子拖到自己近邊,又說:“我是個老單身,不喜歡小孩嘰嘰喳喳,與他們的小嘴沒有了緣分。要是聽他們吵吵嚷嚷一個晚上,我會受不了。別把椅子挪開,愛小姐。我放在哪裏就坐哪裏好了。什麼禮節不禮節!我幾乎丟到腦後了。我也不大喜歡那些頭腦簡單的老太太。不過呢,我家那位我非放在心裏不可。丟開她可不行。她是費爾法克斯家的人,或者說,嫁到了費爾法克斯家。俗話說,血濃於水。”

他打鈴叫人請費爾法克斯太太,費爾法克斯太太很快來了,手裏拿著毛線籃。

“晚上好,太太!我請你來是想你幫幫忙。我不讓阿德拉嘮叨她的禮物,但是她又憋了一肚子話。請你去耐心當她的聽眾,就算給我幫個大忙。”

其實,阿德拉一看到費爾法克斯太太,就要她到沙發邊去。她把裙子兜著的瓷玩具、象牙玩具、蠟玩具統統倒到她腿上,邊倒邊高高興興用學來的結結巴巴英語解釋。

羅切斯特先生又說話了:“好了,我已經使我的客人各得其樂,盡了好主人的本分,現在可以做我自己愛做的事。愛小姐,你把椅子往前挪挪,坐得太靠後了。我現在這樣坐看不見你,要看見你得在舒服的椅子上扭過身子,我又不樂意。”

我本想坐在光線暗淡的地方不動,但仍把椅子往前挪了挪。羅切斯特先生一貫直來直去發號施令,對他惟命是從理所當然。

前麵說過,我們在餐廳裏,吃飯時點的枝形吊燈把餐廳照得像過節一樣亮,大火爐的火燒得通紅,高高的窗戶和更高的拱門上掛的紫色窗簾和門簾寬大、闊氣,除阿德拉有時壓低聲音說說話(她不敢高聲),冬天的雨打著窗,聽不到別的動靜。

① 法語,意為“我的盒子!我的盒子!”

② 法語,意為“安靜,孩子,懂嗎?”

③ 法語,意為“哇!多漂亮!”

羅切斯特先生坐在錦緞麵椅安樂椅上,看起來與以前不同,表情沒有那麼嚴厲,更不是陰沉沉。他的嘴角掛著絲笑,眼睛閃著光,至於是否喝了酒我不能肯定,但覺得很可能。總之,他晚飯後情緒變好,開朗、可親、隨和得多,不像上午神態冷漠嚴峻。然而,他仍顯得嚴肅,碩大的頭靠在厚厚的椅背上,大理石雕似的臉和黑黑的大眼睛被火光照著。他有雙黑黑的大眼睛,而且很漂亮,其深處有時會發生一種變化,如果說不上溫柔,至少會使人產生溫柔的感覺。

他看著火兩分鍾沒有說話,我看他也看了兩分鍾。卻不料,他突然轉過頭,發現我的眼盯著他。

“愛小姐,你在看我。覺得我漂亮嗎?”他說。

如果我稍加思索,會回答得含糊而有禮貌,但不由自主脫口而出:“不,先生。”

“哎喲!錯不了,你有些與眾不同。”他說。“當你兩手放在膝上,一直眼盯地毯坐著時,你的神態像小修女,古怪,安靜,莊重,單純。不過,如果你的眼直視著我,比方說現在,那是另一回事。如果有人問你問題,或者叫你不得不答話時,你會出言無忌,即使不算生硬,至少也是唐突。你說那話是什麼意思呢?”

“先生,對不起,我太直率。我該說,如果問起外貌,當場回答並不容易,各人的看法不一,漂不漂亮無關緊要,或者諸如此類的話。”

“你不該說這類話。什麼漂不漂亮無關緊要!你這樣說是為了減輕冒犯人的話的分量,花言巧語撫慰我,要使我能心平氣和,其實在我耳後狡猾地又捅一刀。請再說吧,你看我有什麼缺陷?我想我還四肢健全,五官不缺,與誰都一樣。”

“羅切斯特先生,請允許我收回第一句回答。我並非有意傷人,而是說了錯話。”

“是這樣,我覺得這樣,但你要說清楚。有缺陷就挑吧。我的額頭不好看,是嗎?”

他撩開前額的黑發,露出大腦門,腦門裏充滿智慧,腦門外卻看不出任何本該有的仁愛跡象。

“現在說說,小姐,我傻嗎?”

“先生,哪兒的話!如果我問你是不是慈善家,你也許不會認為我問得過分吧?”

“又來啦!假裝撫摸我的頭,其實又捅一刀。你說這話就是因為我說過我不喜愛與小孩和老太太在一起(他壓低了聲音)。對,小姐,我不是慈善家,但還有良知。”他指指據說良知所在的頭上半部,這地方明顯突起,而且的確寬。“不但如此,我的心曾相當軟。我在你這個年紀時,是個容易動惻隱之心的人,會可憐弱者,無依無靠的人,不幸的人。但後來命運捉弄了我,甚至折磨我。現在我成了個硬橡皮球,盡管還留著一兩條縫隙透氣,球中心的那一點也仍有知覺。這不假,但是這個有知覺的點能給我帶來希望嗎?”

“什麼希望,先生?”

“我最後能從硬橡皮球再變成有血有肉的人嗎?”

“他肯定喝多了。”我想。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奇怪的問題。他能否恢複原狀我怎麼說得上呢?

“愛小姐,看來你覺得猜不透我。我不漂亮,你也不比我強,但是你現在的神態倒可愛。再說,猜不透是件好事,你的眼睛不會盯著我,隻好看著地毯上織的花出神。猜不透就繼續猜吧。小姐,今天晚上我希望有人跟我聊聊。”

說完,他從安樂椅上起身站著,一隻手臂靠在大理石壁爐架上。他這一站,不但臉,而且整個身子也讓人看得清清楚楚。他胸部特別寬,四肢卻不長,兩者比例失調。我相信,大部分人會覺得他醜陋,但是他的舉動無形中流露出自傲,神態坦然,對自己的外貌如何顯得滿不在乎,反而自信有許多先天和後天的優點足以彌補長相醜陋的缺陷,使別人在看著他時,自然而然跟著不在乎起來,甚至盲目地、片麵地讚同他的自信。